腳步倚伴拄杖聲至,無需瞧看,便能猜得身份。
駱美甯心中百轉千回,餘光瞥見逐漸縮短的人影,隻得繼續裝睡。
昙鸾慢步踱至床榻邊,扯了把圓木椅緩緩躬身坐下。
她倒也不急問詢,半晌長歎了一聲,“哎——罪過、罪過。”
見人睡得沉穩,目光越發肆意,她處處打量着駱美甯的眉眼,“真像我秀秀...唯獨這嘴角,似那家薄幸人。”
駱美甯裝着睡,隻當是在參禅悟道,抱元守一:任她諸般言論,我自巋然不動。
昙鸾湊上前來,散了她此前淨過的滿頭青絲,于枕上細細鋪展開來,喃喃道,“這樣才幹得快呢,拿布巾子捂着,将寒氣捂入身體,早晚一身病痛。”
一縷縷拾起撫摸,似滿腔真情難訴。
駱美甯趁機翻了個身,也不知是真膽大,還是不想令昙鸾繼續擺弄自己的頭發,她側身對着床外,留出大半張臉給昙鸾。
“赓蕙道長?”
駱美甯不答,曉得這是在試探。
赩熾方将囑咐自己,未食丹藥,不可應答半句。
果然,不過須臾,昙鸾掰開了她的嘴,将丹藥喂了進去。
入口即化,好似薄荷精粹,刺得人腦仁疼。
“赓蕙道長?”
駱美甯仍舊不答,幹咽下口唾沫,這才緩緩啟唇,“在...此。”
昙鸾稍露驚-豔之色,不禁感歎若草術法玄妙:真能令人在中迷煙之後對答如流。
“你從何方來?”
“南面。”
“南面,何地何城?”
“始...安。”
對上了,昭王王府便在始安,郡君尹錦素長久居住之所。
昙鸾又問,“師承何處?”
“萬仞山掌門、劍道魁首,駱程舟。”
昙鸾眉頭一蹙:她果然說了謊,先前隻道是萬仞山外門學徒,不想竟是掌門弟子!難怪在城門邊,被那麼多漢子圍成一團也分毫不露懼意。
既知曉其中有謊,昙鸾支起身子,正色複問,“道門術法,又師承何人?”
“倉兜坳、祖師觀...師承,祖師。”
“何日何時出家?”
“我乃火居道士...不曾出家。”
昙鸾大驚,既是火居道士,那她手中度牒從何而來?
“度牒呢?赓蕙子名号又何來?”
“汝州購入,恰是同門。”
昙鸾甩袖,拄杖起身,不欲再問。
可剛想離去,那張同皙秀八分相似的面容又無端浮現眼前,她隻得耐着性子又道,“家中幾口人?”
駱美甯頓了頓,答曰:“...一口。”
“一口?”
諸般感歎、反問、自語皆不做數——駱美甯依赩熾所言,不做答複。
“父母何在?”
“自小孤兒,師尊已故。”
“多大年紀?”
“不詳。”
昙鸾默然,又坐回圓凳,“為何不詳?”
“據師尊所言,我同女屍一并曝于荒野,有幸遭師尊救下,不知生辰。”
昙鸾手指抖了抖,将木拐擱于床頭,撫摸她的面頰,又搓她的脖頸,待确信這張面容毫無半分弄虛作假,才抖着喉嚨追問,“何處荒野?”
“河間地帶,竟陵、武陵兩城交界處。”
“武陵啊...武陵......”
昙鸾鼻頭一酸,蒼老的眼眶裡漾出兩行清淚:她的秀秀,便是随那嶽狗賊武陵赴任之路上堕的馬、墜的崖,分明懷有身孕,卻執意同往。
屋内半晌死寂,未再有聲傳出。
昙鸾估摸着廂内迷香已然散盡,也不拄拐,顫顫巍巍地摸着牆壁前去關門關窗。
一路東磕西碰,伴着聲聲壓抑的抽泣,駱美甯一陣恍惚。
不知過了幾時,昙鸾才将幾扇窗子關嚴了,又以單手挈着外廂圓桌上的長燭,一并入了卧室。
她不再坐,而是将長燭與燭托一起擱在木椅之上,自己俯跪于榻前,愣愣地盯着駱美甯的臉。
“娘錯了...秀秀啊,娘錯了。”
昔日平潤的指腹早已布滿皺紋,昙鸾來回撫摸着她的眼尾。
千萬思緒不盡。
......
婚前多年,吳皙秀是不願出嫁的,她與吳宗明、昙鸾兩人磋磨拉鋸了很久,嘴裡常念:阿爹位列三公,阿娘诰命在身,兄長國之棟梁,秀秀便在家孝養父母即可,不愁吃穿。
昙鸾勸她,說得什麼話?哪有女兒家不出嫁的...尋到合适人家,隻管出嫁,嫁過人後照樣可回吳府安置;若不嫁,似生前不愁吃穿,可孤老終生不提,死後亦無人祭奠。
待人及笄又三年,熬成‘老姑娘’,相看‘百家人’,終是配予了彼時官場中晉升勢如破竹、面容俊俏又性子溫潤的嶽良疇。
嫁前,吳皙秀偷遣人向嶽良疇去信三封,表明不嫁之意。
吳宗明截下兩封,讀後痛斥她無甚規矩,仰仗自己‘三公’之名在未來夫君面前作威作福,又假意威脅,暗指當今皇帝已厭棄自己,若彼時被貶官,還需嶽良疇美言。
吳皙秀不再反抗,乖順待嫁。
婚後不過半日,嶽良疇喜得庶子,隻說是此前讀了封吳皙秀的來信,飲酒誤事。甘将此子記于吳皙秀名下,皙秀不肯、亦不願入嶽家族譜,隔日,回娘家暫住。
吳宗明隻覺面上無光,雖未斥責,卻不理她半分。
昙鸾又勸,家宅陰私不可外傳,像父親這般後宅幹淨者甚少,若能收受那名庶子,也能免去次生育之苦。
吳皙秀暫居吳府半日,話越發少,逾日天明,複返嶽府。
幾旬不得消息,嶽良疇将那庶子生母送往府外。
又不知何事而起,二人關系破冰,吳皙秀有孕,嶽良疇調任武陵。
礙于婆媳、妯娌關系不和,吳皙秀索性同往武陵生産。
一朝堕崖,命喪黃泉。
莫說什麼宗祠族譜之事了,屍體不曾尋到,連墳墓也莫想有,有碑無處立,有淚無處流。
昙鸾自此入佛門,愁緒深似海,隻道是能忍還需能容,方登極樂。
膝下三子一女,亡故二子,并夫君一同去了另一方世界,也未越過這苦。
四張亡人牌位高高供起,細細瞧去,總逗留于皙秀二字上——卻唯此最痛。
......
駱美甯隻覺自己臉上要被搓出皺紋,躲又不能躲,此前決定僞裝,便隻可如此般生生受着。
良久,終于又聽昙鸾啟唇問道,“為何做火居道士?”
“無習武天分,尋個長處。”
昙鸾心中存了憐惜,越發猜想萬分:隻知那萬仞山前任劍道魁首已亡故...也莫怪她去道門尋個出處,孤女于萬仞山中,未學到什麼真功夫,一窩粗人環伺,隻怕自身難保。
“為何入兩京?”
“南邊戰亂...聽聞兩京善待方士,來尋口飯吃。”駱美甯講了半晌,已是口-幹舌-燥,聲音也啞得厲害。
昙鸾已問到想問的,自然不會委屈她,又摸索半晌尋來茶盞,将她半身托起、喂了溫水飲下。
手裡掐着念珠撥弄,佛号不斷。
再聞打更聲,已過醜時,就怕丫鬟仆從醒來多話,昙鸾這才替她蓋薄被,摸索着将屋内各物一一歸位、熄滅了燭火、輕巧帶上廂門,随等候在外的丫鬟一同離了菊園。
......
隔壁,尹錦素緊攥着方将到手的來信,不禁歎一句昭王料事如神。
即使模樣肖似,昙鸾仍舊請人來想辦法驗證了駱美甯的身世。
着急結果,可着急也無甚用處。
直到醜時三刻,昙鸾才攜丫鬟離開菊園,她悄眯眯從窗縫裡打量昙鸾神色,隻猜大事既成。
又一次讀着來信末尾幾個大字,再隻需最後一劑狠藥,隻待他日吳宗明立碑,将那舊簪挽入駱美甯發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