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廂内,赩熾騰身而起,繞着駱美甯瞧了又瞧,“好啊,你竟胡謅出一個有一品诰命的親人來。”
“誰說是胡謅的?”
“啧啧,原來還是個富貴命——她是你娘?老蚌生珠?”
駱美甯白了她一眼,“沒聽聞她嘴裡喚秀秀?秀秀墜崖死了。”
言罷,她往身上從頭到腳一陣摸索,取出幾根細小的銀針。
有幸于萬仞山學武時通曉諸多穴位,不然這般濃郁的迷魂香,很難遭住。
曾在赩熾畫舫上受過一次,好在那會兒量輕,且江風陣陣散了氣味。
“哦,原來是這樣。”赩熾助她在前,駱美甯入都京在後,本就有意揶揄,拉近關系,索性裝傻,“不是母女,那是什麼?外祖母與外孫女?”
駱美甯冷笑,“光憑寥寥幾句話就可認親?那懸崖被稱作堕馬崖,每年不說十個,往崖邊行走者少說有五個堕馬墜-落,我如何和她有親?”
“你吃了何物,嘴中竟噴-火不止?”赩熾損她粗魯,“有好處不占,腦子被驢蹬了?”
駱美甯無意還嘴,從床腳摸出聚靈瓶,拔了瓶塞,示意她入内。
赩熾遲遲不動,有幾分出神。
“怎麼,還念你方才那個一手提拔起來的師妹?”駱美甯叩了叩瓶身。
赩熾被言中心事,鬼影閃了閃,忽而露-出個粲然的笑,又似欣喜又似悲哀,“若草此行,定獎賞豐厚。”
昙鸾以為尋到吳皙秀的親生血脈,方在廂内落淚良久,似滿懷愧疚,自然獎賞豐厚。
駱美甯颔首,又将聚靈瓶往她所處之處伸了伸。
赩熾長歎,“她此番‘立功’,想必我也...也不怕尋不到報仇之門了。”
駱美甯蹙眉,不知她口中所謂的‘報仇之門’指向何事。
自己心中尚存諸般困惑,便吓她道,“你不怕陰差來捉?他二個每日出門均有迹可循,便是醜時三刻。”
“當真?”
“本道何須騙你,方應下引你入都京一事絕不再悔改。”
“好好好!”
赩熾連道三個好字,魂身散開,如煙似霧,遁入聚靈瓶中,沒了聲息。
菊園正房卧室,混沌沌、暗沉沉。
駱美甯自知與前世模樣并無區别,她八成不信自己與昙鸾之間的親緣:
與昙鸾相遇、入吳府均是經由尹錦素刻意引誘才成。
琢磨良久,她擡首朝半空喊了一句:“師父。”
未應,亦不見有‘人’來。
駱美甯歎氣,方想入睡,但見矮幾之上端坐一如松身姿,不知何時顯現。
她指尖輕顫了一下,仔細打量:唯見‘仙鬼’面容如玉,不見褶皺,身姿卓然不群。
難得沒用那副老人臉來瞧她,駱美甯忙支身坐起,笑道:“師父。”
‘仙鬼’應了聲嗯,“何事尋我?”
“沒什麼大事,隻是...關心一下師父,”她倒也不急,講一個徐徐圖之,“此前于祖師觀言語冒犯,唯恐師父惱我。”
“怎敢惱你?”
‘仙鬼’沒頭沒尾回了一句,既出言,又覺不妥,更改道,“又非你縱火燒觀,為何惱你?”
駱美甯有求于他,唯恐說錯話,以手指悄悄在膝上畫圈,抿了抿唇,“因...因我出言不遜?”
“沒禮數。”
‘仙鬼’冷哼,又擡手指了指她披散的發、淩亂的中衣。
駱美甯心道:你非人非神非仙非鬼,還在意這些?臭講究倒是多。腦子裡剛想完,嘴還不曾跟上,就知糟糕:這‘仙鬼’能讀人心。
慌忙又在心中找補,若禮數周全,豈有我不知你姓名之禮?
“師父可知方才吳府所曆諸事?”幾個字脫口而出,堵了他的嘴。
‘仙鬼’予了她個眼神,顯然是知曉。
“哎——”她長歎一聲,“我自當了師父徒弟,還不知師父姓甚名誰,道上有什麼震耳名号,逢他人問來,半晌隻能擠出祖師二字,很是蒼白,亦顯得我這徒兒當得很是敷衍。”
‘仙鬼’揮袖一擺,罡風驟起,床帳垂下。
駱美甯曲腿坐在床榻上,廂中本就昏暗,伸手難辨五指,這會兒愈發見不着‘仙鬼’影子。
“師父莫氣,我整裝見你便是。”
“無需費事。”
“索吳皙秀之魂,需尋你婆婆,令她去都京城隍神處查找案簿。”
駱美甯面上一燙,心道:什麼婆婆不婆婆的,就知道打趣我!
‘仙鬼’雖于床帳之外,可瞧她仍瞧得明晰,見人兩頰酡紅,滿面羞澀,冷聲道,“既無他事,我便走了。”
“诶——等等。”駱美甯急喚,“别慌,别慌...此前青言所用的那個陣法,我可否修習一二?”
‘仙鬼’眉頭稍皺,似是嫌她不夠笃信自己,卻仍溫言解釋,“墜崖已亡故十七年者,若成鬼身,多半已從亡故之處尋回家宅,吳府又有她牌位,你現在所在的菊園,便是吳皙秀生前所住之處,一路可見有鬼?”
“啊?”駱美甯本無甚想法,可‘仙鬼’将兇宅之理擺在明面上,她不由打了個哆嗦,“呸呸呸,我的意思是,我想學索魂之法。”
‘仙鬼’擺袖,廂中涼風陣陣,穿堂而過,烈烈有聲。
“你真有趣,總不信我。”這嗓音仿若祖師觀内浣衣潭的涼水,驚人得緊,“索魂之法于此無用,按我所說來辦便好。”
“哦。”
駱美甯在心中大聲啐了句小氣,又不勝委屈,自己真想學,那祖師觀裡的黃假道又不曾教過,她能去哪兒修習?
除開一雙陰陽眼,細數青言、若草與赩熾,哪個都比自己強上幾分,佐以這個‘赓蕙子’之名号,裝模作樣又令她羞赧難堪。
“行了,往後你若想學,我便教你。”‘仙鬼’收了風,驚覺自己情緒難控,慌亂遁逃,“走了,有要事再喚我。”
駱美甯對着空蕩蕩的卧室應了個是,再撩開床帳,左右不見人影。
窗外溢入蒙蒙亮色,隻怕再因認親吳皙秀一事而久久不睡,那碧華便來喂自己服食第二枚丹藥了。
隻得将拜托丹珠之事暫且擱置。
明日醒來,昙鸾必噓寒問暖,又是喧鬧整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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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去吳府留她過夜之邀,若草取了鼓鼓囊囊一包賞賜,與施展道法的諸多物件一并背負身後,又将最為貴重的玉佩收入胸口,自吳府側門取道而出,翻身上馬,即入大街。
先帝曾為真丹道人修建國師府,真丹道人‘仙逝’之後,七進大院一直擱置,無人入住,直至近年羽鶴仙長嶄露頭角,收賜國師之位。
自盛京回往都京,深夜跑馬,羽鶴仙長弟子一身份令她暢通無阻,即使是那有多位官兵持兵器把手的,自盛京通往都京的石闆長橋上。
一路上,若草将懷中玉佩取出數次,仔細端詳。
昙鸾一席話懇切非常,似仍在耳邊,“老身得幸,能勞若草道長深夜相助,大恩大德老身謹記心中,此玉佩刻有吳字,便是吳家上下欠了道長一個人情,随道長何時尋我家人取用。”
吳宗明雖已逝,可其長子身在邊疆任骠騎大将軍……長孫為給事黃門侍郎,官職看似不高,可參政多伴皇帝左右。
昙鸾以‘吳府阖家’一詞來解釋這玉佩的效用,若草自覺這功勞乃她入道門以來所受最重之物...
青言得了羽鶴仙長密令而離京,隻怕她一朝歸來,自己又得做小伏低。
......
及入國師府,下了馬,将缰繩甩入門子之手。
若草無心等待,徑直來到主院正房,遣童子入内禀報,隻說有急事求見師父。
不過小半刻鐘,童子果然複返回報,“師父正在卧房,宣你去見。”
羽鶴仙長有即入即出大道之能,常年夜間不寐,白日起身,行諸般法事、諸般修習仍舊精力不減。
若草将包袱卸下,擱在門外令童子看着,自己整理了衣袍,将昙鸾所贈玉佩托在手心。
一入房中,‘仙氣’缭繞,屏風兩側接燃有香爐——實乃‘清心明性’之香,嗅上一嗅通身舒坦,飄-飄欲仙。
羽鶴仙長單盤坐于床榻之上,面目平凡,五官普通。
分明還挺年輕,卻将一把長須蓄于胸-前。
“師父,若草今夜應了吳府差事,想是效果甚佳,那位粥濟娘娘便賞了若草一個人情,隻說...”
若草有些興奮,便連嗓音也有些顫-抖,“隻說持此玉佩便可尋任意一位吳家人交換人情。”
言罷,她躬身跪好,雙手捧起玉佩呈遞至羽鶴仙長眼前。
少頃,瞧清那刻有‘吳’之一字的羊脂玉佩,羽鶴仙長應了聲,“哦。”
......
若草終究等來了‘仙人垂賜’,隻見他淡笑着,朝她勾了勾手指,“你來,本道自有仙法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