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是深秋降寒,這廂浴堂卻似通了地龍般暖,除去衣袍,未有半分不适:巨鍋通池,辘轳引水,熱氣騰騰。
駱美甯估摸,既已入吳府,再想辭去,定非易事。
憑空亦猜不到陷阱于何處,蔔卦也問不出兇吉。
既來之、則安之。
難得好水,她一番淨身沐浴,褪下迢迢北上所攜的仆仆風塵。
出浴,入廂。
自薦守夜的丫鬟被她早早遣離,廂内悄然,唯有圓桌上燃着一點燭燈,哔剝微響。
拿巾布絞了數次透濕的長發,擰下小半盆水。
晾了半晌,才将青絲挽盤在頭頂,隻等着幹透了便就寝。
忽而,窗棂被叩出‘笃笃’聲響。
對此聲,駱美甯已不甚熟悉。
她兩步近了窗邊,推開條能納兩手通過的窄縫。
不過一會兒,遊隼就憑自己尋着了入窗的路,飛入廂内繞了一周,最終停在内間前的屏風上。
這次仍是常見的金邊。
日-日通信往來,她已摸熟了金銀二遊隼的氣性:喙鍍金邊的更傲,尚需哄着;喙鍍銀邊的更嬌,有些粘人。
但二隻同樣乖巧,遙遙遠路,身上攜着零食,卻不曾偷吃——也或許是保信不被偷看的手段,若中途有人截去,遊隼便将肉條食盡,隻挈空包裹随身。
駱美甯取下信箋、包裹,也不管它能否聽懂,誇它一身羽毛俊美、誇它長喙鍍金威風。
吹捧半晌,金喙遊隼才吞咽了肉條,四目相對,駱美甯不由納罕:自始安往兩京,遙遙多少裡?無論她在何處,這二遊隼都能尋見她,且一日能至。
怪哉。
......
金喙遊隼擺擺尾巴,垂首朝信箋上輕輕啄了二下:這是示意她當下便看,并且索要回複。
啟了信,字不多。
‘伊淼’令她諸般傳言莫信,自己一切皆安。
傳言?
她暫未聽聞什麼傳言,城外呆了大半日,唯獨知曉河間王屯兵将反,南北通路遭阻,九千歲攜官家血脈君莫言北上,定受多般磋磨。
遂回信道:已知曉,至盛京,暫住吳府,皆安。
念昙鸾身有一品诰命,又被百姓尊作粥濟娘娘,‘伊淼’任官家近臣九千歲,不言具體姓名,定也心中有數。
字罷,将信箋纏于遊隼利爪之上,碰了碰它夜裡亦精神非常的腦袋,支起窗沿,送它遠去。
......
掩窗回轉,駱美甯将聚靈瓶立于圓桌之上,桃木斷惡斬随身。
燈下端詳,半晌尋不見銀著曾紮穿的孔洞,隻得拔了塞,喚赩熾的名字。
須臾,葫蘆口探出縷鬼氣,卻也隻是袅袅纖細,半晌凝不成人的模樣。
她試探道:“赩熾女郎,盛京已至。”
葫蘆之内,一道聲幽幽而來,“...鬼差呢?鬼差也在?”
駱美甯怔了怔,下意識往‘伊淼’父母所居的二幅門神畫卷瞧去:兩卷畫像被繩系得牢固,于微亮的鬼神鑒邊一動不動,宛若死物。
“不在。”她答。
傾瀉于聚靈瓶邊的霧氣這才緩緩攏聚成人形:美人朦胧,通身素服,半倚于圓桌之上。
自驿館事變,林中見過青言之後,赩熾一路不曾顯身。
如今悄摸-摸出了聚靈瓶,恍若驚弓之鳥,四處探看,她不由嘴中怨道:“你身邊都是何方神聖?差點令我魂飛魄散。”
駱美甯同赩熾之間,關系尚不明晰。
順手攜鬼抵兩京,卻也不知到底是敵是友,便隻得笑而不語,做出高深莫測狀。
半晌,她才回道,“兩京已至,何不去也?”
“兩城一水相隔,都京城隍設于盛京之内,”
赩熾繞着燭火轉了小半圈,魂魄凝實,眉目愈漸清晰,神情倒也平和,“妾若這般過去,全無依仗,定叫那城隍神捉走。”
丹珠曾于倉兜坳提及:公幹捉鬼不滿數量,于兩都同僚相會面上無光。而城隍素被稱作斷陰間刑獄之官,莫非她口中的同僚,指的便是都京的城隍神?
赩熾傾身屈就,溫言軟語,“道長應過妾一次,攜妾至都京,少半步不做數。”
駱美甯猜想,赩熾該是去尋人報仇的——許是令她染上附骨之疽者。
她忽而反問,“何種秘密,值得本道迢迢遠赴千裡以換?”
“你能見鬼,卻難辨人身所攜的皇族之氣。”赩熾朦胧之軀一瞬模糊,燭火悄燃,仿若霧裡看花,“妾在世時勤勉修持,又以身飼鬼,需補給陽氣,經日練就觀人氣運之能,有意以聚靈瓶彙集皇氣而測國勢...”
駱美甯靜聽其言,卻不搭話。
赩熾所言非虛,彼時,‘伊淼’一支銀箸破開聚靈瓶,瓶中所攜皇氣四溢而開,天邊亦垂降祥瑞。
“方士之中,有一廣傳流言,道長可聽聞過?”
駱美甯就曾拿‘流言’試過青言,她心中大抵有數,卻仍佯作不知:“什麼流言?”
“扶人成皇,即可升仙...雖皇氣能流轉,可終究是于幾位皇子間此消彼長。”赩熾勾唇一笑,“若道長能助妾返都京,妾便為道長挑選位可塑之才。”
“且不論那流言真假,既能依仗扶人成皇而升仙,你為何不擇一輔佐?”
赩熾眼睑略垂,歎道,“妾無功德而多有罪業,曾因飼鬼而傷人性命,又談何成仙?如今身已成鬼,力所難及也。”
“遺憾呐,可惜本道對成仙一事無多少興趣,”駱美甯假笑,“更可惜者,你若走了,我這葫蘆裡便少一名博聞多識的鬼怪。”
“你竟有毀約之意?”
赩熾即刻變臉,面上浮現刺目的斑痕,似氣極,可偏偏已身為鬼魂,奈何不了她。
駱美甯輕叩斷惡斬木柄,正忖度如何處置赩熾,忽而嗅到廂中漾開股微不可聞的怪味兒。
目光投向赩熾,她亦滿臉茫然。
仔細尋覓,少頃,于大門角落尋見一支探入内裡的竹管。
赩熾傾身辨别那竹管模樣,她隻道是絕渡逢舟,見有了拿捏駱美甯之物,喜不自勝,鬼語幽幽,獰笑道:“妾有解此迷煙之法,可道長似是背信棄義之人,這可讓妾如何是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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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府正院。
主屋,一道薄紗床帳将嬷嬷碧華間隔在外。
昙鸾問道,“可遣人去請了?”
“晚膳時分便遣人去請了,隻怕這會兒已至吳府。”碧華稍頓半晌,“您不是...向來瞧不起這些奇技淫巧?”
少頃沉寂,昙鸾自床榻支起身來,哪有半點兒困倦在臉上?
“方士神通,一直非我所求...我佛門講修心以見性,隻是老身未成大道,未破紅塵,修行路上,終究是有妄念。”
“太太,”碧華聞見聲響,立馬撩開薄紗帳去攙扶,勸慰道:“太太莫要妄自菲薄,實乃皙秀女郎太苦...分明是已出嫁之身,亡後卻無祠堂可入、也無後人祭拜。”
昙鸾雖在吳府給吳皙秀立了靈牌,卻也僅僅這一處有靈牌,寥寥香火,不知她人在下面有多孤苦。
“彼時得聞秀秀堕馬墜崖,尋人算卦,隻說她命有一女,時隔多年竟有應驗。”昙鸾歎曰,“隻是,這事兒來得太巧,不明不白認下親緣...恐中了外人圈套。”
“太太有理,老大人他高位為官半生不倒,倚仗的不就是是不站隊麼?”嬷嬷碧華将昙鸾攙了起來,“今日時辰太晚,那赓蕙道長一時也離不了哪兒去,您若不先就寝,明日再試?”
昙鸾瞥了碧華一眼,面上不曾帶怒,卻将碧華驚得不敢再多言。
小厮很快将人請來。
那人立于前屋,屏風上勾勒出道妙俏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