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昨晚又未睡好?”
侍女阿稚為意娘梳頭,瞧見她眼底的青影,目露憂心。
意娘神色恹恹,銅鏡倒映着她明豔的容顔。她蹙着眉頭,眼睑微垂。
“我近來,頻繁地夢見前世。”
夢裡她長于塞外,是羌渠一族族長的女兒,幼年時她同一個男孩定了婚。
他那一族依附他們羌渠族生存,按說兩人的身份并不匹配,但不知為何她的父母做出這樣的決定。
十三歲那年羌渠族的人都死了,隻剩下她一個人。
男孩的父母将她接走,與他們同住。
他們待她很和善,并未因為她失去恃怙而有所輕慢。
唯獨男孩對她很冷淡。
他拖延着不肯與她成婚,卻抗争不過父母,最終在她十六歲那年他們成了親。
沒多久她便懷了孕。
她以為日子會這麼平淡地過下去,可是在她懷孕七個月的時候,她被滅掉羌渠族的人逼上了懸崖。
夢境在這裡戛然而止。
意娘揉了揉額角,她每晚做的夢并不一樣,再往前,她曾做過自己是商戶女的夢。
這個夢境裡她從小到大都沒吃過什麼苦,父母健在,嫁的郎君也是自幼相識的。
兩人成婚後感情極好,可偏偏在她懷孕時,他帶回來一個女人。
他什麼也沒有說,但這時候已經不再需要過多的言語。
夢裡的她哪裡受過這種委屈?她跑出家門,找了家醫館,想要打掉這個孩子,可那個時候孩子的月份已經很大了,這麼做她很可能跟着活不下來。
夢境結束在這裡。
意娘做的夢多了,漸漸總結出一條經驗——夢境突然結束代表“她”死了。
她做過很多這樣的夢,它們大同小異,最終結局無一例外她會死在懷孕以後,她腹中的孩子始終沒有出生的那一天。
意娘不會解夢,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
*
“意娘做的夢真的是她的前世嗎?為什麼我每晚做的夢都是我在追一隻大雞腿?難道我的前世是一隻雞腿?”
翀是那種非常糟糕的聽衆,水竹的故事才講了個開頭,就被他打斷。
水竹也不惱,他說:“确實是她的前世。”
“她的每個夢都不一樣,難道那都是她的前世?”
“每個夢都是‘她’曾經曆的。”
“那她嫁的丈夫呢?難不成都是同一個人?”
水竹沒否認。
翀搖頭歎息,“真夠慘的。一直不得善終。”
水竹繼續往下講。
*
意娘将這些說與阿稚聽。
阿稚蹲下身子,輕輕握住她的手。
“夫人,人哪有什麼前世?那都是廟裡的和尚為了哄騙人捐香油錢編造的謊言罷了。”
意娘搖搖頭,她覺得阿稚什麼都不懂。
阿稚隻在意她的身體,她憂心忡忡地道:“您總這麼睡不好覺也不是個辦法。不如我待會去請個郎中上門,給您瞧瞧身子?也許吃了藥,便不會再做這些奇怪的夢了。”
意娘眼睫顫了顫,輕聲道:“也好。”
用過早飯,阿稚帶着郎中進門來為她把脈。
老郎中沉吟良久,最後一拍大腿,樂呵呵地道喜,“恭喜夫人!您這是有喜了!”
意娘院子裡的侍女們聽見這句話很是為她高興,意娘卻是如遭雷擊,霎時白了臉。
阿稚送郎中出去,回來時便瞧見意娘魂不守舍地坐在那裡。
她連忙上前去。
“夫人?”
意娘沒有應答,她垂着腦袋,肩膀微微顫抖着。
阿稚皺了皺眉,正準備去取件衣裳給她披上,手卻被意娘死死攥住。
她攥得很緊,好似此刻隻有阿稚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的手那樣冷。阿稚打了個激靈。
意娘擡起頭來,她的眼神渙散,聲音也變得輕飄飄的。
“阿稚,我好害怕……我覺得,我快要死了……”
阿稚連忙“呸呸”兩聲,急忙道:“您可别說這種話。郎主如今在翰林院做編修,前途光明。您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她說了不少好話,意娘始終未展笑顔。
*
“翰林院編修?意娘這次嫁的男人很有學問啊!”翀一驚一乍的,“要我說……”
“閉嘴。”明溯往他嘴裡塞了一個用來下酒的雞爪,扭頭示意水竹,“你繼續說。”
*
下午意娘的丈夫下值回來。
那是一個豐神俊朗的年輕人,眉眼溫柔。
他揮退侍女,牽着意娘的手進内室去,邊走邊問:“你懷孕了,怎麼也不派個人去告訴我一聲?”
意娘的臉色仍舊有些蒼白,她微微笑着,“等你回來再告訴你也是一樣的。你要當值,怎好讓你為這些事分心?”
容郎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臉,“怎麼臉色這樣難看?”
他的長眉蹙着,似乎很為她擔心的樣子。
意娘從他黑色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她問:“容郎,你喜歡這個孩子嗎?”
容郎蓦地笑了,“你就是在擔心這個?你我的孩子,我怎會不喜歡?”
意娘也笑,“那就好,我怕你會不喜歡這個孩子。”
吃過晚飯他們在院子裡散步。
容郎輕聲同她說着今日發生的事,末了他道:“再過幾日我休假,到時候我帶你出城去散散心,好不好?”
意娘笑着點頭,“好。”
容郎是一個細心妥帖的人,意娘這時候去想,竟從他身上找不出一樣缺點來。
晚上睡覺她又做了夢,夢裡那個女孩子的悲傷痛苦通過夢境直接傳達到了她身上。
黑暗中意娘睜開眼睛,她擦掉眼角沁出的淚水。
她盯着帳頂看了好一會兒,接着她偏過頭去,看向睡在她身旁的容郎。
她就這麼看着,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而後她伸出手,手指放在他的咽喉處。
這樣的動作似乎将容郎驚醒了。
“意娘?怎麼了?又做噩夢了嗎?”
他的聲音裡尚帶有惺忪睡意,意娘将手指往上,輕輕劃過他的臉頰,落在他的耳垂上。
“嗯。”她慢慢湊過去,将臉貼在他的肩膀上。
容郎輕撫她的背脊,吻了吻她的額頭,柔聲道:“莫怕,我在這裡。”
意娘閉上眼,後半夜沒再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