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距離最終之日還有一天。
死國霧氣缭繞,荒蕪的景色盡頭,唯見龍蟠巨樹高聳入天,茂盛的枝葉鋪天蓋地般向四處延伸。空間滿溢黑白雙色,深深淺淺的黑色絲線順着邊天際緣垂落,我站在巍峨的末日神殿門外,擡眼望向荒蕪無雲的蒼穹。
為此努力了那麼久,終于迎來了這一天。
明明已萬事俱備,我卻緊張地睡不着。
會成功嗎?太多人為我手上的工程付出巨大精力,死國人民寄托在我身上的期望,能實現嗎?
——我真的為死國帶來改變嗎?
我不知道,可若天的盡頭當真有神的存在,我希望它能慈悲的,讓世間所有人不受戰亂所苦,饑有所食,寒有所衣,勞有所息,付出皆有回報,不為世間重重苦難所折磨,讓性命能綻放出獨有的風采。
“長風流痕。”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我聽見腳步聲從遠往近,一步步朝我的方向走了過來,停在我的旁邊。
“夜深了,為何不休息。”
感到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我收回看向天空的視線,扭頭對他笑了笑,老實道:“來到死國之後一直忙碌,忽獲空閑,反而睡不着,忍不住滿腦子胡思亂想。”
看起來淡漠孤高如端坐神台之上的天者,實際相當敏銳且細心,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不必緊張,吾從不認為你會失敗。”
舒緩低沉的聲音被風吹散,漣漪不斷的心湖此刻緩緩安靜下來,寂靜如鏡。
我将手背在身後,腳尖無意識地蹭着地面,任由散落的長發遮住發熱的眼眶。
“如果失敗了呢。”
如果失敗了怎麼辦?花費了那麼多時間,投入了那麼多精力,實際上我卻沒有萬全的把握,更不敢在衆人前赴後繼的努力下,說喪氣的話語,便強自鎮定地,埋葬心底深處的不安,讓自己不去想。
黑暗中一時沒有傳來回應。風吹起地面上的沙塵,堅硬的土地,沒有一絲生命的迹象,看起來冰冷又無情。
淡光照亮傾過來的影子,一隻手拂開霧氣,撥開散落的長發,最終落我的臉上。
修長精緻如雕刻師最完美著作的造品,指尖帶着練武者慣有的細繭,細細從眼角遊移臉頰邊緣,到我不由得順着他的力道擡起頭,看向他雙目閉起的面容。
雪白長袍的人沐浴在淡光之下,珠簾掩面,順柔的白發被風吹至胸前,流動朦胧似月色,幾絲發尾觸在我的手背,來回輕撫。逐漸縮短的距離,我看見天者眼簾輕輕地扇動,如同白雲之上的神祗步入人間。
指尖的溫度透過皮膚直抵心髒,思緒幾乎停滞,心跳如鼓。
“何必妄自菲薄。”近在咫尺的距離,周圍的背景模糊起來,每一次開阖嘴唇吐露話語的瞬間,每一個動作,每一束發絲的流動,甚至是眼尾淡抹的淺藍陰影,都讓我着魔般地移不開視線,“你一直做的很好,不必擔心其他。”
太近了。
我想,實在是太近了。
天者本就比我高很多,他傾過身時,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雪松般的氣息覆蓋在周身。
“長風流痕。”
我好不容易才能找回自己的聲音,倉促的偏過頭,躲開了臉側的碰觸。
“多謝你。”
身形後退時,我感到天者手指微微攏起,白皙的指尖糾纏過楓紅的發絲,旋即散亂滑開。
我垂眼看向地面,風聲中夾雜着我輕忽的話語與胸腔内急劇的心跳聲,殘留在臉頰邊的觸感,一點點燃起熾熱的溫度。
即使不去看,他的視線亦如影随形,強烈的讓人無法徹底忽視。
我竭力讓自己與他保持距離。
“夜已深,明日尚有要事,我想,我該回去休息了。”不明白自己此刻為何想要逃離此地,更不敢去想今夜天者莫名的舉動,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好掩蓋我的異樣:“天者也……休息吧。”
龍蟠巨樹鋪天蓋地掩蓋光芒,來回錯落的陰影,如同潛伏在暗中的巨蛇,盤旋吐露舌尖,下一秒便要露出獠牙。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感覺他将手負在身後,淡淡地嗯了一聲。
我如釋重負,連忙背過身去急行幾步,讓風吹散我臉上的熱度。
待離了一段距離後,我忽心生奇怪情緒,回過頭去。
夜霧迷離,混在風中的寒意轉瞬即逝,天者從始至終都是脫離于世俗之外的高雅尊貴模樣,眉眼清冷,點塵不驚,隔着呼嘯的凄風靜靜凝視着我,将所有不該出現的情緒都收斂隐藏的幹幹淨淨。
柔軟的寂靜,我不敢仰望天者太過漂亮的面容,便側過臉,看向夜色,輕輕道:“多謝你願意相信我,晚安……天者。”
鼓起的勇氣随着話語落下蕩然一空,我連聽取回複的膽量都沒有,轉身匆匆離開,躲進住所的門後。
背靠在木門之上,我擡起手,觸碰天者撫摸過的地方。
被風吹拂地有些冰冷的皮膚,上頭好似還能感受到當時留下的雪松的氣味,我穩了穩顫抖的心神,努力平複呼吸。
不要再想了,長風流痕,不要再想了。
此舉隻是在安撫一個迷茫的人類罷了,他……是死國創世的神祗,靜穆神聖,注定不會和平凡的人類,有任何情感上的牽連。
不要再想了。
2.
在床上輾轉反側許久,才勉強入睡。
睡着沒多久,聽到門外嘈雜的聲響,我從夢中驚醒,扶着困倦混沌的腦袋。
方才好像做了什麼夢。
夢中,我沉溺在水下,一條白色的巨蛇絞在我的腰間。無法呼吸,無法掙脫,眼睜睜看着寬松的衣物在它的動作下顯現一圈又一圈的皺褶,白色鱗片在微光中,一點點纏繞、懷抱、吞噬,從腳踝到後肩。直至最後,一雙手破開靜谧粘稠的暗水,修長如玉的痕迹扼在我的頸上,雪白長發自後滑落下來,看不見的影子靠在耳側。
——長風。
怎麼會做這種噩夢?
門外,有人敲敲門,“長風姑娘,死國祭典将至,你該起身了。”
從沉浸的意識中回過神來,我連忙掀開被子,挪動着莫名酸痛沉重的身軀,急急忙忙地下了床:“稍等我片刻,我馬上就來。”
“是。”
今日是最終的日子,死國上下對此慎重非常,我抓緊時間沐浴更衣,不等完全準備完畢,推開門,一邊往頭上插發飾,一邊跟着小兵匆匆往龍蟠巨樹的方向走去。
即使我感覺自己行動已經夠快了,出現到末日神殿的時候,發現衆人早已到齊,全員回首看我一路小跑過來。
……早知道不睡了,沒睡好不說,還做了噩夢。
我挂起窘迫的微笑,道歉着穿過人群站到阿修羅旁邊。
天者與地者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斂眸獨立,唇瓣淡淡抿成一線,注意到我的視線,側首看來。
白衣的創世神雙目微閉,明珠般剔透無瑕的眉眼,容色清冷,曠遠如月,讓人不敢直視。
偏生他此時竟離開了原位,走到我的面前,伸手向我面上觸來。
一瞬間,我想起夢中的那雙手,一樣的修長,一樣的幹淨,一樣的美麗的毫無瑕疵。
我下意識想後退,卻見他掠過了我的發絲,扶向我的腦後,輕輕正了正我沒插好的發簪。
一觸即離,天者收回手,無視衆人或奇異或探究的目光,他轉身回到龍蟠巨樹下,輕聲吩咐:“衆人退開吧。”
最後一步,要以死國内修為最高的天者完成。
天者雙手微張,困鎖着夢中幻城能量的迦衡意乾坤從虛空中浮現,璀璨流溢的霞光瞬間照亮黑暗無色的大地。
“天之神羽·聖歎神谛。”
随着話落,天者夾帶無限至聖之力,慢慢将自身的力量提升至最高點。接着,他背後展開潔白六翼,華羽流散,神聖如初生之光,籠罩死國上下,衆人仰望天者躍上半空的身影,肅穆無聲。
我緊張地握緊拳頭,幾乎不敢呼吸,眼不錯地盯着天者。
霞光暴漲,随着他将迦衡意乾坤内的力量灌入龍蟠巨樹,大地震撼,無色世界響起鼓動的心脈,數道流光通過樹末的根莖,倏而張開,貫穿地底下埋藏至四面八方的君聿弦,湧向死國另一側。
接着,一道道白色光柱自盡頭沖天而起,從左到右連接天際。
直到最後一道光柱升起,空間震動,黑白無色的世界應聲而破,絢麗多彩的色彩重回不被天道眷顧的死國。
在衆人的歡呼聲中,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握着雙手跳了起來,脫口而出:“成功了!”
成功了!這些時日的努力,這些時日的共同合作,終于成功了!
樂瘋了的我将理智和矜持都抛之腦後,真心實意地為死國感到高興,側過身去擡起雙手,靠向離我最近的阿修羅。
阿修羅同樣歡喜,可惜穩重如他,并不知道我朝他擡起手是什麼意思,對我露出詢問的視線。
這人怎麼這麼呆?
我顧不上解釋,強行抓起他的手,往我掌上一拍,“恭喜恭喜!哈哈哈!”
和阿修羅慶祝完,我又擠到地者面前,眉目帶笑地擡起手。他看到了方才的那一幕,遲疑的舉起單手,我用力的拍了一下,接着沖向下一個,像赢得了勝利的将軍,一個個擊掌過去。
“太好了!成功了!終于成功了!”
死國上下陷入一場狂歡中,各個種族的隔閡仿似不存,在我沒大沒小的影響下,混亂的湧成一團。
天者收起後背六翼,自空中緩緩落下,面向嘈雜一片的死國民衆與在其中興高采烈,歡樂跑動的人影上。那個人似乎感受到了凝駐的視線,眼睛彎成月牙,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撥開人群,不等他站穩,人類張開雙手,初陽般熱烈的情緒,溫暖的氣息瞬間湧入懷中。
“天者,我們成功了!”
我抱着他的腰,不知道怎麼去形容内心激動的情緒,滿腦子隻有以後死國再也不會受資源所苦。
一切的努力都有回報,真的太好了。
沒察覺到死國甯靜一瞬的氣氛,我不等天者有所反應,眨眼脫身而出,沖回人群繼續慶祝。
隻是這次,死國民衆看我的眼神和方才不同,欣喜中還帶着詭異的尊敬。
可惜我腦子裡還陷入工程獲得成果的巨大喜悅中,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小細節,擠在人群裡手舞足蹈。
一旁的死國高層性格相對沉穩,被裹挾在熱烈氣氛裡湧起的情緒很快便略微消退。就在這時,站在靠後方的阿修羅聽見人群中傳來一道呓語般的低言:“失其民者,失其心也。”
他一怔,快速轉身回頭看這句話從誰口中說出。
身後民衆人頭攢動,一眼望去,根本不知道方才是誰在說這句挑撥之言。
此句出自古籍,[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
意而簡之——得民心者得天下。
阿修羅并不愚昧,相反,他擁有很靈敏的政治嗅覺與超凡的智慧。
過往六魔女之亂,便是因為六魔女掌握死國糧食源頭,加上天者過往強硬的軍事手段,導緻死國種族開始倒向六魔女,希望六魔女能成立新的國家,與天者、地者、五尊平起平坐。
後來六魔女莫名失去行蹤,被引起的内亂局面才短暫偃旗息鼓。
如今死國内部再次相似情況,出身苦境的人類,心有至誠慘怛之懷,在短短時日獲得巨大民望。天者卻無毫無阻止之意,甚至有意放任這個局面發生,刻意将權限下放至長風流痕手中。
——他當真會讓這名苦境人類回到應歸之處?
觀察到阿修羅慎重的神色,死國五尊中的九妖翼姬與黑暗冷爵對視一眼,各自心有所思,性格更為圓滑的九妖翼姬掩唇一笑,身姿妩媚,朝地者建議:“難得大喜,不如轉移至我的邪魅欲道繼續慶祝,我喚衆人前來獻舞助興,一醉方休如何?”
“嗯——”地者下意識看向緩緩走來的天者。
在不會引起動亂的前提下,對于自己的子民私下行為,天者向來不幹涉。他颔首應允,卻不着痕迹地掃了一眼雙手盤胸,對九妖翼姬建議嗤之以鼻的鬼獄邪神。
鬼獄邪神“啧”了一聲,極不耐煩,但到底沒說什麼,輕輕點頭。
一行人決定換地慶祝,有人拉着我的衣袖,邀請我一同前往。
邪魅欲道,聽起來就像是不太正經的聲色場所,我懷着一絲好奇,實際可惜的搖頭,道:“不了,我不善飲酒。況且能源初穩,後續要處理的事還有很多,我要回去定下未來方針,避免意外。你們玩去吧,玩得開心。”
這是實話,能源複蘇之事我是最專業那位,事關死國,衆人不好繼續勸說我,轉而和其他人勾肩搭背歡快離開。
诶——我還沒見過死國的夜總會呢。看到阿修羅也被鬼獄邪神和一衆士兵生拉硬拽帶走,我歪歪頭,好奇觀望,原來穩重如阿修羅也會和朋友玩鬧啊。
感覺認識了阿修羅的另一面。
哼着小曲,我一蹦一跳地回到末日神殿後頭的住所内,翻出準備好的種子,分門别類,擡手寫下注意事項。
我這個人,大概是宅的懶散屬性重于專業的本職性,總之經常忙着忙着就将房間弄得一團糟,本來就沒多整潔的房間,被我用種子和記錄冊堆雜地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每一本書籍貼着大量的紙條。
大開的窗戶,風吹開某本緊閉的書頁,嘩啦啦的聲響傳來,沒壓好的紙頁瞬間漫天飛舞,甚至有幾張吹到了屋外。
糟了!
我放下毛筆,連忙擡手去撿四處掉落的記錄冊,随手撿起什麼東西壓在上頭,再出門打算去追被吹出門外的部分。
方推開門,就看到一個清冷如雪的的身影,立在雲霧缭繞的小院中,腳邊幾株剛發芽的綠植來回拂動着雪白的衣袍,他雙眸微閉,修長的指尖抓着幾頁充滿墨漬的紙張。
我徹底怔住,看着眼前忽然出現的天者,不過一段時間未見他立在彩色世界中的樣子,不知為何,總感覺現在的他好似哪裡變了,可要說起差别,我又形容不出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看起來比在黑白世界中的模樣,可以感知到的情緒更清晰,形象顯得更飽滿了起來。
可是他為什麼會在這裡,死國的人不是應該去參加九妖翼姬舉辦的慶會了嗎?
似乎也很難想象天者在聲色場所的樣子,總覺得他這般不食人間煙火,又聖潔又美麗形象,會和那樣的畫面格格不入。
“天者……”怔忪過後,我被他手上的紙張吸引注意力,急急上前:“啊,我的記錄紙!”
他靜默将紙遞給我,我翻看了幾頁,确定是剛才遺失的部分無誤,頓時松了一口氣。
“丢了就麻煩了,多謝你幫忙。”
天者沒說什麼,輕輕地嗯了一聲,微垂的雙眼,半掩面的珠簾和雪白的長發糾纏在一起,身材修長,銀白色的華麗衣袍覆蓋其上,看起來既威嚴又深不可測。
我收好紙張,擡首看向天者,好奇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死國乃吾一手創造之都,吾為何不能在此處。”天者垂下頭,眼睫微動,透過來的視線又淡又利,給人一種莫名的侵略感。
诶,他不會以為我在質問他怎麼三更半夜出現在我房間外吧?
我連忙擺擺手,解釋道:“我以為你和大家一起去慶祝了,沒别的意思。”
他神色稍緩,和方才充滿攻擊力的氣勢判若兩人,“地者已代吾前去。”
哦,懂了,一國兩個領導者隻要去一個就夠了,另一個可以摸魚。這就是雙人統治的好處吧,天者真不愧是深謀遠慮之人,連不想應酬的借口都找得冠冕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