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道聿斯睡醒的時候,天色已然大亮。
窗外曦暖的清透光線穿透一室如霜如霧、層層疊疊的紗簾,落在自床間坐起身的人身上。
“醒了?”千玉屑聽聞響聲,起身走到床前,伸手撩開床簾,溫暖的熱氣混着清苦的杏花香撲面而來。
身體并無黏膩之感,大抵是在睡後幫她清理過了,隻是這衣着……
她伸手撫衣領。
衣服換過,但不是她的衣裳。
“我的衣服呢?”她挽了挽過長的衣袖,側頭看一旁在床沿坐下的千玉屑。
長發散落在身上,在光線中泛出些許微光,顯出幾分混亂。
睡了一夜,還想和平日裡那般柔順是不可能的,何況昨夜他并未真的讓她好好休息。
千玉屑伸手撩她臉頰旁的碎發,勾到耳後,含着一絲笑意道:“自然是拿去清洗了。”
手指在耳後微微摩挲,膚色在碰觸下浮現淡淡薄紅,而藏在發絲下的頸側痕迹點點,錯落綻放在細膩的肌理上,似雪照紅梅。
白道聿斯拍開他愈發放肆的手,抿唇瞪了他一眼,順手收緊了衣領。
千玉屑看她幾分警惕的模樣,失笑道:“何須防吾至此?”
他還好意思說!
昨夜本是好好睡着,若不是他忽然将手伸入她衣領……現下她腰腿還酸軟不已。
就不該信他口頭随意為之的承諾,一轉眼就食言,也不怕變胖。
“你還要在這裡坐多久?”白道聿斯想起昨夜的事情,面色忍不住發紅,側過頭道:“我要起身了。”
話中示意他速将她的衣物還來。
“唔……吾沒有不讓你起身。”他假意聽不懂,目光在她身上來回巡視,欣賞聿斯穿着他裡衣的風景。
縱使千玉屑體态修長,身形并不壯碩,但男女之差高低有别,他的衣服穿在白道聿斯身上,始終不合身。寬松的衣物套在纖細的身體上,雖能起遮掩的作用,可也襯得她衣衫不整,風情動人。
見之令人遐想無限。
白道聿斯抓住腿上的薄被,臉色又怒又羞,“衣輕裘!”
“這幅神色,好似害怕吾作什麼一般。”千玉屑明知故問,好心情的調侃她:“左右今日無事,在府中休息一日又如何?”
這人怎敢堂而皇之說出口?
白道聿斯到底不如千玉屑臉皮厚,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個登徒子。”
現今的容貌白淨斯文,看似端雅純祥,卻不曾想根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哈,真是可愛的昵稱。”千玉屑難得笑出聲,想起昨夜她被折騰到極點,也是這般喚他,“何必生氣。”
一朝得償所願,又逢心愛之人在懷,身為男子,無法按耐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千玉屑并不覺得自己有哪裡做錯,伸手拂過肩頭,輕輕一按,意有所指道:“你不是報複回來了。”
咬的還不輕,今日起身他看見肩頭一側泛起紅腫齒痕。
“那是你……”太過分了。
床間之事她無法坦然說出口,便緊閉雙唇,側向一旁不看他,獨自生悶氣。
白道聿斯獨坐床内,長睫低垂散發披襟,雅态幽姿,猗猗如蒼玉,容色皙白惑人,平添幾分晖水流清,霜淡自持的美感。
再欺負下去可不好哄了。
千玉屑起身,自一旁衣桁上取來她清洗好的衣物,挂在臂間遞給她。
她接過衣物,窺向他的眼神含了幾分警惕,“你别過身去。”
害羞什麼,昨日一事,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完了。
他到底沒說出口,如她所說背過身。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過了一會。
“好了。”白道聿斯說。
千玉屑回過身,看她一邊撩夾在衣領下的長發,一邊往梳妝台走去。他上前一步,伸手幫她撩出長發,拉平臂間卡在腰帶處的飄帶。
武林中人的裝扮繁複華麗,層層疊疊,挂飾更是不少,有人幫忙自比一個人來得快。
雲淡碧天,光搖片片煙霞。一方靜室内,恍見绮窗紗幌映朱顔,青絲細發,軟款溫柔,繞得柔腸一寸萦千縷。千玉屑伸手穿過白道聿斯的腰肢,半摟着她,指扣清金鍊玉佩往她腰間纏去。
“衣輕裘。”白道聿斯困在他雙臂間進退不得,他溫熱的呼吸撲到頸側,令她格外失措,伸手想拉開他的手腕。
“别動。”千玉屑的動作很快,不過片刻就扣好了玉佩。
沉甸甸的玉佩懸在腰間,他卻沒有收回手,反而順勢将她擁入懷中。
琅琅清音随晃動的身體短暫響起又快速歸于平靜。
“同眠宿起,共夜燭光……”他歎息般開口,低頭隔着發絲留戀吻向她頸側,“吾朝夕盼望之景,終入懷中。”
心中不禁柔軟下來。
是啊,隔着這般多時光與困難才在一起。
怎能不讓人心懷觸動。
白道聿斯靜靜與他相依片刻,終是在日漸耀眼的光色中生出幾分羞澀。
都快日上三竿了還在府中賴着,平白讓人不好意思。
“我們還有很多時間相守。”白道聿斯小力地推了推他的手臂,側過頭去小聲說,“先讓我梳妝。”
“吾幫你。”千玉屑拉着她走到梳妝台前,将她按在位置上,拿起桌上梳子。
“你會盤發?”明明自己的頭發都是随意一束。
千玉屑看着白道聿斯臉上懷疑的神情,不由得失笑,“這嘛……總歸能讓你出門見人。”
這麼說的話,更不敢讓他下手了。
白道聿斯隻好緊盯着鏡中的倒影,生怕他漏了哪一處要處,害她當場散發,到時可是解釋也解釋不清。
雖說如今在他府中徹夜未歸,就已經足夠讓謠言四處蔓延。
千玉屑動作不算熟練,做事卻很細緻,兩人偶爾交談幾句,她指點他如何收發束緊,插上發飾固定。
“今日無事嗎?”白道聿斯端坐鏡前,看他手指穿梭發絲之中,一派悠閑。
千玉屑應了一聲,“盜天下陪伴在王身邊,大抵不會有什麼差錯,吾不在亦可。”
如今戰栗公已無威脅,異識之亂皆已平息,所剩不過是重振妖市之事。而妖市現下人才濟濟,他在其中不算必要,正可順勢隐退,處理自己的事情。
白道聿斯和千玉屑相識已久,自然知道他并不似自己口頭上說的那般,能輕易放下妖市之事。
“既然妖市已然安全……”白道聿斯斟酌着詞語,輕聲勸說:“留在此處為政不是正好。”
随着最後一根發簪插入發絲之中,千玉屑垂下手,指尖觸向她眼角,細細撫過,視線落在她臉側,目光專注而柔和,語氣卻含了幾分調侃,“怎麼,怕吾養不起你嗎?”
這時候還要開她玩笑,白道聿斯拍開他的手,“我和你說認真的。”
千玉屑笑出聲,“吾也和你說認真的,吾在森獄盤桓諾久,薪俸并不少,養你足夠了。”
懶得和他耍嘴皮子。
白道聿斯瞪他一眼,起身往外走去。
千玉屑施施然跟上,明明是斯文俊秀的容貌,偏生一副無賴做态。
可把白道聿斯郁悶的夠嗆,要知道他以前可沒有這般作風。兩人分隔的時間太長,以往都是她逗着他玩笑,現下她倒不是他的對手了。
驅趕了好幾次才把黏在身後不肯走的千玉屑趕走,她稍作梳洗,回到院中的時候,千玉屑已經坐在院中煮茶。
三月和風滿上林,千花百卉晝如錦。
款款而來的人走在回廊間,倚風情态,約素腰肢,伴着琅琅清音,似從記憶古卷踏入光輝,來到他面前。
他眉目清隽一笑,指尖越過春風握向她的手。
2.
白道聿斯看着眼前暮行燈發呆。
一個想法在内心盤桓許久,始終沒有說出來。
前些日子,千玉屑提出想與她成婚。
當初的婚服他一直好好收藏着,就放在一念天堂的暗室中。塵封數年,本以為不再有穿上的機會,好在她身形并沒有變動太多,穿在身上正是合适。
千玉屑看她披上婚服。
丹绛之裾,珠繡霞帔,繡金絲線在燭光下星色流轉,顔和皎月争輝。
一時間,好似時光不曾流逝,也從不曾分離。
當時他立在原地靜默良久,手中玉扇輕放一旁,擁向她的時候,眼中有失而複得的歡喜,也有一抹散不去的遺憾。
白道聿斯知道,他想起了千乘騎。
若非那個意外,想來他足以見到二人成婚。
時過境遷,滄海桑田。許多事情或許能在生者中圓滿,卻無法讓已經停滞時間的死者與他們一起分享喜悅。
……然而對白道聿斯來說,這非必然。
出身浮動山城的白道聿斯,自然知曉城内不為人知的秘密。當初她身患怪症,每每春盡之時就會陷入昏迷,家中長輩因此遍尋神醫,未想始終無法治愈。
直到怪販妖市政變,她意外回到苦境,遇見了當時浮動山城之主,才知道她非是身染怪症,而是天生夢能太過強大,身體無法承受,才屢屢陷入昏迷之中。
因此她意外拜入浮動山城,成為當時城主最後一名弟子,也見證彼若香是如何從泥婆暗界回魂,再由夢不覺施以異法,回魂附身、重生為人。
夢不覺施法的時候,她全程協助,自然通曉如何行事。
浮動山城慣修術法,而白道聿斯受自身天賦所激,夢術早已修至巅峰,有織絲牽時,溯逆過去之能。
于是趁着千玉屑去優律山城接若葉汝嬰的時候,白道聿斯也偷偷藏了起來,在一念天堂施展夢術奇法,以暮行燈為引,從過去帶來了一抹不該存于世的幽魂,附在緞君衡制造的靈傘裡,施以五行固魂術養魂。
等千玉屑回來的時候,一切已然塵埃落定。
千玉屑自然生氣白道聿斯不和他商讨就行此事,隻是看她面色蒼白,似是付了不小代價才行術成功,再多話語都化作了不忍,化作勤勞小蜜蜂,顧前顧後的照料虛弱的白道聿斯。
照顧千乘騎靈體的任務,就這麼落在好不容易以為可以回來和豬頭國相玩耍的若葉汝嬰身上。
那邊千玉屑扶着白道聿斯出去曬太陽,這邊若葉汝嬰勤勤懇懇地給五行固魂術的陣法添柴加水。
若葉汝嬰:……我是什麼很不值錢的童工嗎?
這件事除了三人以外,無人得知,連龍戬都沒告知,生怕出什麼意外。
等千乘騎從沉重僵滞的噩夢中睜開眼,隻看到一片朦胧的昏黃光線。
他側過頭,看見五道朱砂明黃的咒布垂落身旁,盡頭系着五行咒具,崇岫土、無根水、丹金液、昆岡木、靈霄火,輔以日月靈鏡與明燈轉動陰陽二極,導引生氣往向他體中。
意識方清,他驟然自己應當是受人追殺,身受重傷才對,他在此,那——
龍戬呢?
這具身體的感覺也不對,太過輕飄,不似實體。
木門推動的吱呀聲響起,千乘騎下意識往門口看去。
一個端着水的綠發小童印入眼簾,他看見自己起身,似乎一愣,接着變作驚喜:“你醒啦!”
“你是……”怎麼是個小孩子。
沒等他問清楚,小童已然放下手中水盆,咋咋呼呼往外沖去:“太好了!我要趕緊告知他們此事。”
小孩子按奈不住性子,一轉眼就消失在門口。
他們?
他們是誰?
心下疑慮未清,千乘騎注意到身旁放了一把咒傘,本能拿在手中,撐開往外走去。
房外風景清雅,曲廊遍繞,淡煙瑤草,花影重重浸青階,桂影霁色映林塘,院中水聲如鳴佩環。
不,非是水聲如鳴佩,這自遠處傳來的琅琅鈴音,似金玉交擊,随腳步堕濤風中。
熟悉非常的聲響,怪販妖市中唯有一人會佩戴。
這麼說來,此地氣壓極低,他确實仍身妖市之中。
——是白道聿斯救了他?
追随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千乘騎往遠處走去,正好與一牆之隔,想着要回去提醒對方不要擅自出門的若葉汝嬰錯過。
白道聿斯從大門接到了下朝回來的千玉屑。
嫩日輕風夏未深,風約飛花滿曲廊。千玉屑推開門,正好和門後的白道聿斯對上眼。
“怎麼出來了?”千玉屑手上提着一包麻黃紙,不知裡面裝了什麼,細細的麻繩系在指尖,襯得膚色白皙無暇。
“想着你快回來了。”白道聿斯下意識瞧向他帶回來的東西,“這是什麼?”
她耗損修為回溯時光,身體還沒好全,千玉屑下意識扶住了她的身體,口中解釋道:“妖市市集上賣的糖墩。”
千玉屑大概沒想到,他這番舉動在白道聿斯眼中,似歸家途中見到家中孩兒喜歡的物品,便忍不住掏錢買下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