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納擡了擡眼皮,有一閃而過的驚訝。
會客室裡的替身拿着娜塔莎親手修改的簡曆走教科書似的過場。她答得很完美。不用聽也能猜到。實驗室裡開着監控,卻沒有人認真在看。
剛塞洛斯轉向萊納,“程序很好用。”像是陳述也像誇贊。他向來語焉不詳,安東尼奧難得沒有出言嘲弄。他在想什麼?他們在想什麼?
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潛伏計劃,識破一切卻氣定神閑的□□。沒有要揭穿的打算。為什麼?沒有人說話的實驗室,三雙眼睛六道視線先後落回熒幕。走廊之隔,女特工笑得多自信就有多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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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莎單手敲着桌面,心裡有一些開心。
她沒想過來的會是維洛希特。她以為會是泊裡塞遜。按照他們的情報,泊裡塞遜專司滲透、諜報,所以她故意提他。從普通成員的反應來看,情報沒有錯。她有些想不起和自己搭話那個年輕人的名字。他大抵告訴過她。她沒有用心記,因為清楚是假名。這不重要。
她預備好吃些苦頭。換誰都不太會相信來投誠的敵對派。起碼她不會。這個維洛希特看起來缺乏這方面的經驗。是什麼絆住了泊裡塞遜?她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釋是這位情報頭子要務纏身。她還不知道什麼是“要務”,但會知道的。很快。
有情報員打下手。她看他幾次想插言阻攔,都被維洛希特的一個手勢制止。為什麼不進一步盤問她?是刻意嗎?娜塔莎從善如流得應付着沒有技巧的質詢,一邊分析。即便不是專職,浮沉□□多年,他不該那樣不仔細。
難道是内讧?不是沒有可能。她記得得到的情報裡提過珀特港口Mafia懷疑成員和‘黑色黃金’協作,倒賣組織貨物抽取巨額利潤。私下裡議論萊納假扮魅影是為神來之筆,狐假虎威足以震懾一片叛徒。但這個理論她本人一直将信将疑。珀特港口Mafia是出了名的紀律嚴明,或許會有低級成員萌生變節,但高級成員間的内亂?聽起來可能性不大。
到底是為什麼?
維洛希特忽然沖她一笑,像是看穿了她的多慮。正劇要開始了。她才那麼想着。他打了個響指,後排的情報員去而複來,帶回一個刀疤男人。弗洛薩。女特工在心裡默念。他還有一個稱号,是道上送的,叫作“活閻羅”。看這面向,很貼切。
比起娜塔莎的僞裝被識破更令人詫異的是,她沒有看穿替身。
剛塞洛斯逆時針又轉了半圈,翹着二郎腿,交叉雙手。像在宣讀判書:“雙生子,一在明,一于暗。”
萊納有過耳聞,他們這樣的組織,每有人才興起,常會挑選個身材樣貌相似得另作培養。用不着身手才智過硬,要的是忠誠和服從。培養的是模仿。精密無差的模範。就像是随行的影子。唯一的差别是影子跟着主人,而替身代換主腦抛頭露面。
安東尼奧插着褲袋直起身,對于剛塞洛斯的童謠面露不耐。神情像是在說“這樣簡單明了的哪還需要說明”。剛塞洛斯權當未見。
“你見過奶牛麼?我曾有幸去祖父的農莊過一整個夏季。那時我剛上國中。”他今天戴了圍巾。米色的,黑格紋。這是他身上唯二有顔色的東西之一。另一件是一副眼鏡。也是米色。沒有度數,他眼睛很好。純粹是搭配扮相。這樣穿着的他像是上世紀走出的老紳士。
體面也叫人敬畏。
“籬笆很矮,奶牛在籬笆前徘徊,但從不越出。我問祖父,不怕它們逃嗎?祖父帶我觀察一群才成年的小奶牛,觀察了兩周半。它們也在觀察。觀察逃跑的機會。它們等待的機會是一個天不怎麼晴朗的下午。領頭的小公牛跨出去了第一步,用我們的話說,突破性的一步。這個第一步應當鼓勵其餘小奶牛掙脫束縛。起碼當時的我是那麼想。
“但很遺憾,事情沒有那樣發展。沒有後續,任何的後續。因為才跨出前蹄的小公牛癱倒了。後腳還在籬笆裡,連第一步都沒有跨完整。為什麼?祖父告訴我每一頭奶牛的耳朵裡從出生起就釘着傳感器。一經觸發,會有電流通過。不大,剛好能叫它暈倒而已。任何的逃跑企圖都會被扼殺在搖籃裡。願意與否,它們這一輩子隻能做農莊主布置下的任務。
“那時起,我更加堅定了當畫家的理想。隻有畫家的筆才能分毫不差得記錄人世間的每一種智慧。”
他神情平和得像隻是在講一個幼年的故事。可她聽懂了。放任娜塔莎在港口Mafia裡渾水摸魚,是因為對她别有安排。不擔心暴露,因為有周密的防範。布置計劃的未必是剛塞洛斯本人,但他有信心讓一切順利實現。
實驗室裡的談話再一次到了盡頭,會客室裡的安排也進行得差不多。前神盾局探員伊格莉絲·塞席爾通過兩位頭目的檢驗,隻差安排崗位。伊格莉絲正對面的維洛希特和她身後的弗洛薩視線隔空交彙,像是在無聲定奪。
娜塔莎不會知道,他們其實在看攝像頭,靜候指示。
“留給凱文帶着吧。”剛塞洛斯那樣說。安東尼奧皺着眉,卻沒有提出異議。
是商量好的。萊納很快意識到。恐怕之前讓他們争執不下的正是這回事。看得出來安東尼奧不盡贊成,也看得出來他沒有更好的方案。凱文是個好孩子。領他很多年的安東尼奧一定比萊納更清楚。所以才會有那樣些微的,一點不贊成吧。萊納有些自我安慰得想。
因為帶隊意味着被舍棄。
沒有人懷疑大名鼎鼎黑寡婦的實力。她所委身的隊伍勢必作好了割舍的打算。珀特港口Mafia那樣的組織不會冒險。哪怕有90%的可能性是她和隊伍相安無事,他們會考慮的也一定是那10%的牽一發而動全身。
萊納暗暗歎了口氣。她說過凱文不适合這一行,沒想過這樣的結局。起碼他還有忠誠。□□一樣看重義氣。
“他很好。”像是看穿萊納的心思,剛塞洛斯緩緩道,“可幹我們這一行,要有一顆足夠堅硬的心。”那樣才能不動搖。
而凱文,隻是個大男孩。他會關心萊納或是别些命中過客,會想着盡量與人為善,會渴慕陽光。對于一個人來說,有希望才會有動力。但是對于凱文,那隻會讓他落入掙紮。
而剛塞洛斯選擇為他斬斷這糾結。
她不知道這樣是不是最好。萊納想,她真的不知道。他沒有要那個男孩的命。但她不知道,那會不會讓男孩陷入更大的苦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