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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米爾女士是在四小時後持槍警衛站崗的頂樓見到萊納·因斯塔尼亞。
這四小時裡她一直待在接待室裡,和交替陪她的特工聊天。聊萊納。他們都說旅途長遠奔波一天也該累了,勸她睡會,被她婉拒了。身體有些疲憊,但頭腦很精神。她迫切得想要拼湊出信紙上隻言片語背後萊納的全貌。
她是退職的社工,一輩子的工作是幫助需要幫助的人。而為了達到這個效果,不得不做許多調查。說出來可悲,但人并不總說實話,尤其在落魄中。當年曾讓她和同事感覺詭異的萊納父女所提供的證件資料,無可挑剔,因斯塔尼亞夫婦本身也很喜歡那個孩子,便就促成了這樁收養。她應該更深入得看一看,一定仍有什麼蛛絲馬迹。
從收到因斯塔尼亞太太來信開始,卡米爾女士就有種直覺,這個冒失莽撞的女孩遲早會出事。現在自稱萊納的女孩長成了大人,就在她面前的大房間裡,穿着一件簡單的白襯衣,衣扣松松落落沒扣多少。但她看不見他們,他們在玻璃罩外。聽同處一室的特工竊竊說,衣櫥裡備了很多衣服,不明白她為什麼隻挑一件對于冬日早晨太冷的襯衣。
大概不是太小的事。卡米爾女士捂着心口暗自想,一路上來的陣仗叫人害怕。但要說讓她驚魂未定的是之前接待室裡憑空冒出的英式口音,字正腔圓說“因斯塔尼亞小姐醒了”。後來聽特工說,那是叫什麼人工智能的高科技玩意,但她私心裡覺得是幼稚鬼托尼·斯塔克故意用來吓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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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罩外呆了很多人,裡面隻有萊納和娜塔莎。前者甚至心情很好得為紅發特工沖了一杯咖啡。
娜塔莎喝了一口,原汁原味的苦澀讓她微微皺眉。原來萊納喝咖啡是不加奶、加糖的麼?可是她喜歡加奶,很多奶。泛着苦味的醇香再香也是苦。
“你似乎睡得不錯,适應性叫人刮目相看。記得我當初受訓被全方位監控還别扭了好一陣。”女特工談天一般的語氣裡,萊納隔着咖啡的香霧,面無表情,“又或許你隻是早過了适應期?如果你也和我一樣大小就開始四處周轉的話。”
萊納反刑偵的手段有多高超,卡米爾以外的人有目共睹。此刻他們都不禁琢磨,這一趟她會怎樣回應?因為娜塔莎準備了不下五套的應對。五種回答,幾乎涵蓋了這個問題下所能涉及的全部滴水不漏。
可她隻是笑了笑,問:“你想說什麼?”意外的坦率。倒不知她是厭了圈圈繞繞,抑或這直白本身亦是一種手段。
“也沒什麼,不過适才聽了個有趣的故事。故事裡人盡皆知的天才原來幼年時不是神童,非但不是神童,成績比一般孩子都差。不是乖乖女也不好好讀書,品性頑劣得連父母都頭疼。當然很難叫人相信,這樣的孩子成年後入讀一流學府是實力的爆發。故事裡安排了一個更為巧妙的邏輯,把那解釋成機緣巧合。機緣巧合遇到了識馬的伯樂,在伯樂教導下機緣巧合培養了興趣并發奮圖強。”女特工的視線牢牢抓住咖啡杯後的女人,“可你說,一個人若向來自律到過分,又如何會有縱情一面?”
“大約本不為縱情。”她竟那樣随手擱下馬克杯,輕描淡寫承認,冷寂的眼中一無所有。
“哦?那你說是為了什麼?什麼才值得一個不過十來歲的孩子寄居到并不喜歡的收養家庭、抛開本性裡的沉穩故作無理取鬧?約莫不是為了親情也非求得關注,畢竟聽來她是真的不喜那知書達理的人家。”
“知書達理分許多種,不幸是大多數不過沉湎舊夢的迂腐頑固。”她的語氣極淡漠,娜塔莎便更聽不分明她在嘲弄因循守舊的因斯塔尼亞夫婦,抑或諷刺别些問題上的不懂變通。才問過一句“想說什麼”的她自己才是,究竟意指為何。
萊納的隐晦并非每個人都能讀懂。監控外的卡米爾女士隻聽到輕蔑和不敬,怒從中來,“你這般态度豈不叫因斯塔尼亞夫婦在天之靈寒心?他們如何待你,你卻何以為報?”
寒心麼?可惜人之悲喜從不相通。萊納那樣想着,狹長眼中有冷光泛過。如有實質的眼神順沿壁上環形玻璃掠過,好似抓住觀察牆後或端坐或斜倚的每一個人。卡米爾隔着那一片不可能為視線穿透的單向玻璃,對上那一雙深幽的眼,仿佛冬陽照不進的山林寒潭,涼意誅心。她不可能在看自己。老婦人那樣自我安慰。
“我好像知道你的故事從哪裡聽說。”萊納沒有理會尖刻質問,隻是平靜得對特工說。
“那你想必很驚訝。是不是沒有想過我們會找到她?”特工用同樣的平靜反問。既然萊納不打算在領養一事上推脫,娜塔莎也就不必再賣關子。
“驚訝倒有,隻可惜我并不知你口中的‘她’是為何人。聽口氣倒和那對夫妻相熟。”此刻的她和不久前痛到麻木忘記落淚的傷心者判若兩人。十餘年的朝夕相處,竟喚不來一聲父母相稱。
觀察室外有一陣喧鬧。撞到壁面的沖擊無需親眼所見也能想象其激烈。女特工若有所思看着萊納,後者卻略帶好笑望着隔通裡外的門毫無征兆但非出人意料得打開,然後怒火沖沖的老婦人拽着拉線的毛衣袖口、踉跄着步伐闖到自己面前、“你”了半天也罵不出一句完整。
娜塔莎想這個從來精明的女人大約是故意誘老人出來。看一遍卡米爾的臉,好下手絕後患麼?并不擔心她得手——現在的她沒可能辦到。女特工用比萊納更緩慢的語速陳述,“介紹一下,這位是卡米爾女士,當初替你辦收養手續的社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