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和背後的組織費了多少心血去銷毀文字記載、知情人隻言片語下的收養事實,竟意外暴露在一個被忽視的社工口中,她想看看功虧一篑的見證此時,萊納該作何種反應。
她卻隻是在忽而敞開的門扉下,對人群之外的科林展顔一笑,而後才緩緩道:“你好像很期待我的反應。”娜塔莎知道她在同自己對話,“我雖印象模糊,你既如此說,她長活今日,确然叫人意外。可見新人營訓導官大不如從前。”
“你什麼意思。”卡米爾聽出些門道,“稍有知情便就趕盡殺絕?這麼狠的心,恐怕是你那親生父親交給你吧?”
“也沒有趕盡殺絕不是?你還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她沒有對親生父親那段作任何評價,\"要我說來新人畏手畏腳,約莫是怕無端死了社工引人閑話。若再加個公職的兒子四處打探、警隊裡的未婚妻幫襯着立案,這事不好收場。”
卡米爾女士來不及反應,數小時前才翻閱過的檔案娜塔莎還記得清楚。一邊說着印象模糊的萊納,一邊又不吝啬得揭露對老婦人的家庭了如指掌。若想威脅何必佯作不知,若非為威脅故意洩露的訊息難道隻為測證她神通廣大?娜塔莎并不信,因為萊納從不做多餘事。
“所以隻好放任母親偷生,以換得兒子的不知情、未婚妻的不幹涉?”女特工掃了眼反應過後發怵的社工,“按你們的做派完全可以趕盡殺絕。”
“前提是我們不是在你們的探員和她接觸後才意識到了這條漏網之魚。”萊納也掃了眼社工,用看死人一樣的眼神。
驚怒交加的老人終于在本能驅使下破口大罵,萊納厭煩得皺起眉卻懶得置一詞。罵聲背景中,女特工同她旁若無人的對白。一個是想借此以叫煩心,一個是根本不挂懷。
那時的娜塔莎到底又喝一口咖啡。苦味不會舒心卻很适合集中注意,“你看,再精密的算計也有敗于意外的一天。有那麼多方式造假,你偏偏選了親身親曆這一種,用十餘年生活換一張堅不可破的皮囊。可你到底不是皮囊下那個恣意妄為、運勢極佳的普通人,導緻成年前後、熟識與否對你認知大相徑庭。就好比托尼說服不了卡米爾女士你聰明絕頂,她同樣沒法叫我們相信你會不計後果。可我時常想,假身份好比備用計劃,如何抉擇取決于主人之渴望。抛開所有理性因素,選擇了這樣一個形象的你,又是否從心底期望一生僅一次的任性?”
她問她可曾也想不及利益得失、不問因果結局得過一生。同樣的問題因斯塔尼亞夫婦也質問過她,并且看來她不是唯一一個有此記憶的。
***
卡米爾女士忽然插嘴,提起若幹前因斯塔尼亞太太那封沉郁的信。那關乎萊納生日時,這對夫婦給她講的一個寓言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位征戰一生的将軍,手中的劍為信念而舞、為家國而戰。身邊的士兵随從換了一批又一批,數十年間也曾痛失所愛、親葬友人,沒能阻止他前行的是那顆依舊熾熱的心。他帶着悲痛和熱愛,馳騁戰場數十年,終于成了敵人口中聞風喪膽的戰神,歸到家中已然老少不識。風雪下的笑有多悲哀,隻有他自己知曉。暮年一杯接風塵的酒還沒下肚,一道面聖的旨意已匆匆奔臨。身邊的人俱勸他不要去。新繼位的年輕聖上正值鞏固權勢之際,容不得一闆一眼隻知中堅的握兵重将。他卻說,身為人臣豈能質疑其主。黃昏後的結局如所有人所料,老将軍沒有活着歸來。一生榮耀俱滅,還落得謀逆的惡名。
因斯塔尼亞夫婦想要告訴小萊納的是,英雄赤膽一腔熱血是時過境遷所不能撼動,願她此生做一誠實之人,誠于内心、誠于所願、忠于曾所效忠。而當時的她的回答,時隔多年仍叫卡米爾心悸,她說:“不問由來的忠心不叫赤誠叫愚昧。既有虎符加手、重兵良将效力,加之人心惶惶遍有所俱遍有所憎,便該當機立斷,以所不利為契、以共所畏為機,擁兵而反。”
才十來歲的小姑娘便講步步為營、便講扼險反叛。可想而知因斯塔尼亞太太有多驚惱。她欲教她一生中正,她張口閉口全是奸詐。那對夫婦當即推開蛋糕,與她語重心長,“為人要有信念,當知有所可為、有所不能為。”她卻說:“為人第一要會為己籌謀。”
在場的大多數人從這不大不小的故事中品出痛心疾首,科林卻隻見到無奈。她的無奈,他自己的無奈。正陽下成長的正義,可能這一生都不會懂,人有時沒有選擇,能做的唯一選擇便是拼命求生。活下去,才能有機會去做想要做的種種。
娜塔莎問萊納是否也曾想不顧一切,科林知道那個答案會是從未曾。他們的人生容不得那種放縱,軌迹一旦偏離、挽回需得付出十倍百倍的用心。已然花費太多氣力求活,便沒什麼閑心自損着待往後再補。
他想他或許猜到那所謂的生身父親、也猜到為何卡米爾未死。其實不是僥幸,是給她一個警醒,一個她始終受那人拿捏的警醒——他可以成就她,也能毀了她。那樣多劇本,萊納偏偏選一個與其本身最為格格不入,恐怕亦是種無聲抗議。十來歲的孩子還會想抗議,成年人便會看破這之中的無意義。
又或許她隻是在十來歲時演出了所有人心中的孩童形象——哪怕對九頭蛇天才少女,重心亦在少女二字,過分的超脫成熟隻會适得其反。
他和她之間不長的相處、和她常說的那些意味不明,是曾經一語不解的小科林都隐約能嘗出的、泛着澀味的超然。那是當年曾堅定他要帶她走的根基,亦是如今他未曾放棄的執着。但不是以神盾局和眼前的正義使者們那般咄咄逼人的方式。
而後蓦然他憶起了太久前香樟樹下,她神色極淡娓娓道來的故事。那個十來年之久幾乎忘卻還未得結局的故事,那個曾約定若再相見必以結局相告的未完故事。截然不同意味的故事,他不明白為何會在此時此刻想起。沒由來嘗到一味自己都嫌可笑的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