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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莎囑咐輪班特工盯緊查特韋格。她有種預感,不詳的預感——他最後的那句話,太像是訣别。
人到窮途末路,要麼垂死掙紮要麼幡然醒悟。縱這醒悟未見得真誠,懼于業報和父債子償往占多數,總好過死不悔改。娜塔莎以為查特韋格會是前者,九頭蛇的困獸從不知避退認輸為何物。不想他竟放棄抵抗。格洛弗街3号直言不諱的警告或尚有外人不知的隐晦,萊納那句再見怕也不是單純的寒暄。
女特工幾乎笃信萊納與查特韋格會再相見,甚至這通自暴華尼托身份的電話都很可能是計劃之中、為見面服務。可是何時于何處如何相見?一個華尼托本人都不能成功逃離的銅牆鐵壁,要如何隔空把另一人悄無聲息移動?
查特韋格也在思考相同的問題。他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在第二日的晚飯時。
膠體裝的軟芯片混在了色拉油裡。配送晚餐的特工——每天晚上都能見到的特工——拌鮮蝦色拉的時候,不小心把手腕一揚一甩,色拉油和色拉油裡的芯片就順理成章落在查特韋格手臂。特工匆忙用餐布去擦,擦走了色拉油而芯片溶進了皮肉。
查特韋格聽說過這款芯片,隻沒料到他們将之投入傳送器的生産。
他出神的工夫,特工完成了布菜,臨走前在攝像的死角投下冷冷一瞥。似看死物的一瞥。大抵是把查特韋格的出神誤認作不配合。
線衫下的貼身T恤被冷汗泅濕一片,機械給自己喂食的查特韋格,腦裡揮之不去是特工的面孔。不是陰冷如毒蛇的視線,是那張面孔本身叫他不寒而栗。他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把每日不改的高級特工變作他們的人,又或許他從來是他們的人。還有什麼比這種悄無聲息潛入、沒有破綻的偷梁換柱更叫人害怕——他們可以替走神盾局特工,一樣能替走他,讓他在無人知的角落生不如死、逐漸腐爛。
芯片上沒有控制面闆,無法手動操作。事實上消溶後根本無迹可尋。
查特韋格原以為至少會留下雙向閥,好讓他發起通訊。他嚼着味道鮮美的鮮蝦卻食不知味。是他太理想主義,該認清華尼托做事向來不講情面。她不要他騷擾,更不信他會把控時機不叫神盾局捉住把柄。她的字典裡不存在信任,哪怕是虛僞的假作信任。
說來諷刺,分明他才是九頭蛇元老,是她尚費心機掙紮時穩坐高台冷眼眺望的絕對權威。事隔經年,竟無人記得他曾經的顯赫。蠅營狗苟之輩從來隻瞧見眼前小利。
他的不甘和怒火在夜深人靜驟然被傳送時也寫在了臉上。
大約是人之将死已不足畏。
華尼托隔着雪浪似的花海遙遙與他相視,輕薄的長外套和印花長裙在夜風中狂舞,她竟未穿她最鐘愛的一身黑他不合時宜得想。大約是此時的她洗去一身銳利過分平和,大約是這棟承載了記憶分崩離析前幸福童年的獨立院落中過于遙遠的真實,查特韋格恍若置身不會醒的夢境,被消散半生的順遂和無束包圍。他在長燈下原地緩慢打轉,介于醉生夢死和留戀間的目光近乎貪婪得抓取着一草一木一花一景。那樣癡癫,那樣可悲。
華尼托想起曾出于某種緣由湊合着出席的哲學講座,那個白發蒼蒼看起來也很學究的老教授提出一個命題:若于結局時重回起點,是悲從中來歎一世蹉跎,還是怅有所悟念不枉此生。他說都不是又或許都是,冥冥中來去,參透與否都擺脫不了的軌迹叫宿命。
又一個悲觀的宿命論者。當時她漫不經心想。總有人相信萬物皆有因果定數,一切皆緣神之指引,虔誠反叛殊途同歸。那時素不相識的鄰座與她耳語,說她不甚上心。她從容反駁,“所謂的命定軌迹,不過諸多可能中概率最大者。墨菲定律說不願發生的終将發生,其實因果錯了,不是不願發生必會發生,而是心知或将發生而祈願不要發生。”
就好比此時的查特韋格,重回到一切伊始之初,恐怕在想當初沒有任性不曾孤行,大概就不會有後來的支離破碎。他并非在離開前沒有想過終将物是人非,隻是内心祈願着最大可能的樂觀。
一遭輪回而後感概如果當初,根本無濟于事。
華尼托擡手按住幾欲被風吹飛的軟帽,一雙無瀾的眼裡也空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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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這樣,遠遠站着,漠然看着人家的悲歡起落、機關算盡反被誤。多少人的掙紮一生,心血付諸在你眼裡都是愚昧至極的笑話。”查特韋格在暈頭轉向裡止住旋轉的步伐,以和她相同的角度仰首望月,望層雲膠着後陰郁壓抑不甚清明的月,沒有靠近,沒有遠離,“二十一年前,暴雨未停,也是這樣悶沉沉不舒坦的天氣。有月色,看不清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