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前的深夜,她跌倒在雨天泥濘的街道,隔着雨幕和不近不遠但逃不脫的距離,和黑色轎車上衣衫齊整從容步下的他們遙遙對視。如困險裡的小獸,滿身倒刺。二十一年後的無雨的夜,她和查特韋格隔着同樣不近不遠的距離,卻是心平氣和地位相當。
“那時我就在想,你是個特别的。九頭蛇不怕牙尖嘴利的小獸,就怕你不咬人。”
她的眼神空洞、冰冷、警惕,沒有憤恨亦不見恐懼。多年後查特韋格還記得。也不曾忘記找到她前,和約瑟芬驅車過大街小巷,有一搭沒一搭預測小女孩該有的反應——想逃逃不掉、怨恨卻無措。這本該在大人小孩身上随處可見的正常反應,在她身上沒有一點影子。她身上的本能是野獸本能,對未知環境中的變數打量、觀察、評估,恐怕還在設計最佳策略,以那又累又困的小腦瓜。
她沒有看他,也沒有打斷他回憶從前。
“你可能不知道,約瑟芬最開始沒想過對你放任自流,對他而言,養一隻實驗貓咪偶爾縱容炸毛已經是很大的妥協。”當然也沒人想過要她死,天才夫婦養出的遠近聞名小天才,實驗價值遠高于一條命。“但你引起了他的興趣,所有人的興趣。我有時總克制不住自己去想,那也許從不是意外。”
她似乎低低笑了一聲,他沒有聽清。回頭去看,她還是一成不變的漠然。
她用夾在清冷和空靈間的聲音,帶着些他來不及細嚼的味道,答非所問:“然而年邁的約瑟芬也不得不住進療養院,九頭蛇的一代傳奇,老去後也難逃落敗,在絕望中腐朽凋零。沒有人殺他,畢竟誰會傻到去當千夫指的惡人。”
他竟聽懂了,聽懂她沒頭沒尾的忽然。數十年前的約瑟芬曾給逃不出五指山亦無反抗心的小天才,折斷翅膀瞎撲騰的自由;數十年後的華尼托把他送進最豪華的囚籠,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擁有一切也失去一切,于體面裡一點點蛀蝕尊嚴。
她在報複,報複二十一年間的沒有選擇。也側面驗證了他自己一句,不是意外。
可是二十一年前她才多大?她隻有七歲。查特韋格僵硬轉向她,就像災難片裡的僵屍,能聽到每過一寸,骨骼的咯吱作響。他也終于面無表情,因為不知該擺何種表情應對。
從七歲的小天才到初長成的小科學家,她總恰到好處的沒心沒肺,恰逢時機的瘋狂,如果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計,她這一盤棋下了多久、布局有多恢宏。從七歲到二十八歲,從小姑娘出落成大姑娘,也許從不存在出落一詞,因她從未年輕過。
“今天瑪爾斯縱容你對約瑟芬報複,明天他也會縱容旁人報複你。”查特韋格長呼出一口氣,夜風才吹散的冷汗複又黏了一身,“約瑟芬也許咎由自取,你更是。二十一年的虛與委蛇,你早和我們同化或許更勝之,你滿手血腥、惡貫滿盈,縱使大仇得報,你也不會有未來。即便你不屑與我們為伍,普通人的世界也不可能接納你。你孤立無援,唯有九頭蛇才是你的救贖。回頭是岸,你的岸在九頭蛇。”
回頭是岸。她動了動嘴唇,像在無聲玩味這一詞。可惜她的岸嶼從來海市蜃樓,摸不着抓不住。她這一生活在謊言嵌套,放下一切煮繭抽絲,抽到盡頭一無所有。
“我不可能善終,昨天你才說過。有趣的是,事到如今,你還在想勸我饒你一命。”她的聲音很輕,像是談家常的随意,也像是對冥頑不化的好笑。沒有感情的陳述,也意味着沒有回旋,“我對你說再見一面,是因為我有個很好的習慣——我從不讓老朋友死不瞑目滿腹疑問。我們的時間并沒有你想得充裕。如果我是你,我會好好想一想,下一個問題要問什麼。”
*
她沒有說的是未曾經曆最後一刻的人不知道親曆的最後有多重要。
她在無數個夢境和往來現實過去的時空穿梭中,重回到事故現場。旁人口中贅述千百,報道調查冗長報告的爆炸,其實也就那麼幾秒鐘。父母、朋友、長輩、朝夕相處的所有……幾秒鐘,毀于一旦。心痛麼?難過麼?她不知道,隻記得塵埃落定、活物歸死之時,心跳好像停了一瞬。也就那麼一瞬,好像有很多感觸,又不知道該有什麼感觸,就像有什麼東西堵在胸口、喉頭,想摸摸不着,想說說不清。
可無論重來多少遍,塵封的現實中人不會看見她也不能看見她。場面再還原,體驗再逼真,那也不是屬于她的真實。她的真實是從未親眼一睹,是不比道聽途說之人所知更多。她被那對崇高的科學家在毀于一旦之前送走,卻在塵埃落定後重返。他們一定會笑她愚蠢,可那卻是她此生最明智的決定。
查特韋格說她在雨中與他們初見困獸似的眼神不是意外。她沒有說,不意外的不隻那個眼神,還有相遇本身。按着那些人的計劃,他們和她本不該有任何交集。他不無惡意說她與他們同化,卻不知道那從來是她的選擇,是她的心甘情願。
向前是地獄,後退是深淵,她在自我毀滅造就的強大中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