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勞永逸得掃清障礙之後,對新科調工作的還原追溯,使用的便是當時還是雛形的“夢境”技術。結果是超乎意料的成功。不論是一心投誠的叛徒,還是無關緊要的微末操作員,在“夢境”下無一例外得交出記憶,沒有掙紮和反抗、謊言和遮掩。而夢境最大的優勢是被測試者不會有夢境被窺探的記憶。
華尼托清楚得知曉,因她亦是當初所謂觀察組裡随行的一員。至于入選原因,有待商榷。她想起往事,習慣性的垂下眉睫,睫毛的陰翳下,無以窺見眼中所想。
所有的觀測便錄入在她面前不大一盒的SD卡中,極易讀檔。唯獨除了她自己,并沒有别人真的一遍遍反複讀檔。按理說,她也不該。每一次抽查檔都有書面記錄,過于頻繁得借覽顯然引人生疑。她自不可能留案。而不留案的悄然借閱一為人覺察,同樣能帶給她不小的麻煩。
她依舊那樣做了。一方面是按耐不住得對細節的求索,一方面是她要對自己實驗。
她和所有人一樣清楚“夢境”幹練表面下的殺傷,也就比所有人都忌憚自己的深層記憶在不經意間暴露。她無欲無求,在大多數時候,然而少年人的好奇和不可能克制的求索必然會在這樣那樣松懈的瞬間,毀了她。她知道,正如她心裡明鏡似的,被納入觀測者團隊,一來是借她天賦和曼因斯夫婦之女的耳濡目染,二來是試探她這名新人的忠誠。
她不得不防。
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她也不打算讓人知道,幼年時的她曾喪心病狂一遍遍用“夢境”将自己帶回事發時的夜晚,在如有實質的冷雨中縮瑟也步履堅定得走回一切終結和開始的地方。
夢,不會對它的主人造成傷害。但夢中所曆悲喜、冷暖、傷楚,在夢境的世界俱是真實。冷雨澆在身上的冷,碎石路面刮破膝蓋流的血……都是那樣真實,是在夢醒後尋不到傷痕卻依然會捂着膝蓋莫名疼、抱着自己發冷,迷茫的真實。
按“夢境”的定義,她不該在對自我施用後依然存有夢境中的記憶。但所謂“被測試者不會有夢境被窺探的記憶”并非絕對。若要保留記憶,須得服用藥物。長期服用此類藥物,會對睡眠質量造成一定影響。長此以往,已無人能說清,她的習慣性熬夜是孜孜于工作,還是習慣性失眠。
同樣,按“夢境”的最初開發來看,這該是個用以擴大夢的參與範圍、服務于他人的技術,而華尼托卻從中嗅出了别人沒有嗅出的潛能——“夢境”的效用基于深度催眠後的适當引導,這本身于是否第三人存在不直接勾連。如果操作得當,完全能辦到自我誘導以回溯并放大所要回溯的部分記憶。弊端于自我性催眠異曲同工,稍有不慎或将使自己紊亂。
且不提過程如何,就結果而言,華尼托辦到了。她在一次次夢境的重溯中把自己練就銅牆鐵壁,擋過了不計大小的試探,甚至于到自己亦已辨不清真假。
“夢境”雛形的一時成功使其開發團隊得到額外資金,經又幾年的研調所呈現的最終版本,具備将一定距離範圍的旁觀者卷入夢境世界的能力。
不再局限于現實世界的争鬥、轉移到夢與夢間的較量,在近年的九頭蛇中不失為一種出其不意的手段。
***
華尼托扣下繪本,把轉椅轉過半圈。眉間一時浮起的戾色,讓人不禁想她是否又記起某些不愉快甚至反胃的往事。她用指節叩擊着桌面,半晌忽而起身。
繞着寫字台的兩面擺着精緻櫥櫃,觀賞大于實用。畢竟是這個檔次的人,得講究些排場。抵牆作的一列壁櫥才是貨真價實的儲物處。她拉開對開的磨砂玻璃,在一疊疊整齊擺放的文件和書籍背後,按下某個機關,從暗格裡取出另一個皮革收納盒。乍看之下與桌面擺放的極為相似。
她重回到書桌前,用遙控開關為辦公室上鎖後,才不緊不慢從那珍藏的收納盒裡取出錄音筆。偌大的空間隻有她清淡的嗓音回蕩——“第31824次記錄,實驗前狀況一般,有微幅預期量表外心理波動……”
說她對查特韋格的所言所語無動于衷,是一句謊話。她并不如她表現出的冷靜。
從合作不成隻得抹殺的科學家遺孤,到九頭蛇裡備受崇敬的頂尖科學家,她一路走來若真有何成就,不露聲色的本領定要算一項。自少女時起的一步一算計長成今日,機關算盡和處處提防早已是融入骨血的一部分。她其實并不懂表達更羞于表達。哥譚的一段經曆被歸咎為出乎意料的人生體驗,是她明白得舍下卻舍不下的軟肋。
查特韋格的許多話并不是說得不對,隻是她不會也不可能去承認。
聽他口中提起曼因斯的舊姓——塵封二十餘年,唯在夜深人靜偶爾無聲呢喃的舊姓——落在她心頭不是暌違後的期盼,是恍若隔世的茫然。隔得太久,久到她幾乎忘記她也曾是一個曼因斯,仁心宅厚懷有科學夢、想要改變拯救世界的曼因斯。可舊世界的救世主終究死在無情火舌下,救世的希望之種未曾□□業已皈依黑暗。
聽錄音那頭曾也熟悉的聲音一道接着一道剖析所謂她之心路曆程,真惡相轉、忍辱負重,細數她的不得不為和不該為;試圖從每一個她曾轉述的人生故事捉一點蛛絲馬迹,說别人喜怒哀樂都記在心間的人又怎會忘了自己悲喜;拿捏這些那些她興許處理不算太好的細節,計較太多有悖她利益得失算計的魯莽和偏執……
他們說她從沒有忘記她是誰,唯獨這一路走來行了太多不義;他們說她心尖仍住着那個他,他是她尚未泯滅的人性。
也許,也許不是。人生的最有趣莫過當事人自己都話不分明,旁人卻講得斬釘截鐵。
她是誰、曾有過何種追求、而今又活得如何,若他們也行過她所行過的每一步,便會曉得那些其實沒有太多意義。正如她自己和巴克斯維曾一遍遍反複說與他們,人生很多事實僅是關于活下去。
可又不能否認,當有人字字句句将那或隐秘相幹剖數出來,聽在耳裡的心境原來與心中默念不同。她一度以為再沒有什麼能激起她的波瀾,她迫使着自己太多次的回到分界以至麻木,而線圖上微幅蕩出量表的波動恰是現實最冰冷的諷刺……
華尼托在收納盒裡取出針劑,緩緩沿着自己的脈絡推下。“夢境”發展至今日,以有比深度催眠更可靠的沉浸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