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到底不是那個戰無不勝的王女。并不會舞刀弄劍,也缺彎弓搭弦的氣力;沒有王姐機智善辯的口才,寫不了她的一手好字,也作不出錦繡文章。隕落的王長女有多優秀,就襯得蘇西多笨拙。武官說她不是将才,文人說她沒有天賦,老國王看她的眼神由希望變成失望,曾經充斥街頭巷尾國民的歡呼禮贊也日漸被臭雞蛋和謾罵取締。
蘇西委屈急了,她恨這個壓抑的王宮,數不盡也學不會的課業;恨這個從未謀面卻被當作比量标準的王姐。沒有人關心她的喜怒哀樂,沒有人關心她的喜好,問她一句适不适合,在所有人的眼裡,她隻是王長女的替代品,不合格的替代品。
偌大的王宮,她最喜歡的卻是寝殿的角落,那是唯一一個能讓她感到安全,盡心抽泣的地方。
這個日不落的帝國,她似乎是唯一不為日光和神祇眷戀的那個。
整座王宮裡懂她的隻有侍女阿雅。
隻有阿雅會無視老師的失望、侍衛的不屑,大聲和他們駁斥她的小公主有多麼優秀,哪怕總會因頂撞而受罰。也隻有她會偷偷溜進小公主的卧房,給她講惡龍和勇士、公主和巫師的故事。她們會在她的哭笑參半裡一起幻想屠龍的勇士來王國情願,遠方的王子攜劍與力量、愛和包容來拯救她這個無用的公主。
可是這個在犧牲王女蕩平失地後很為平靜的王國,沒有惡龍也沒有巫師,所以也不可能遇見勇士和王子。
王女蘇西成年的那晚,老國王做了一個夢,夢裡有邪惡的巫師要毀了他的王國,夢醒後的老國王在驚懼憤怒交加中,模樣瘋癫。瘋魔的國王,不成器的王女,這個國家的騎士和大臣漸漸開始對王國的未來和前途而擔憂。
這種擔憂不是毫無根據。王國最北方的城池連下了三日雪。雪停後的清晨,支援的衛隊進城輕點,沒有一個活物。是的,活物。男女老少凍僵了,飛禽走獸互為殘殺無一生還,草樹藤蔓也枯死。
突如其來的噩夢,沒有征兆的大雪,似乎預兆了不詳的開始。
國王的臣民們要求王女前往督察,王族的血脈在他們眼中是不詳的天然克星。國王已經年邁,不經北地的風雪侵襲,能擔此任的隻餘王女。面對一事無成的幼女,老國王遲疑了。但臣子的日夜施壓終究壓垮了他。不背看好的王女蘇西在未破曉的冬日離開王城,走向她的未知,沒有贊歌和祝福,隻有沉默的沉重和未知的不詳。
北上之路并不易行。
生養在王城的王女,從未見過真實而嚴酷的人間慘象。幹旱、饑荒、風雪,王城的瑞雪豐年漸次為枯枝裂土取代。并不是每一座城池都過得那樣苦,而對于未睹疾苦的眼睛,每一處衣不蔽體,每一個瘦骨嶙峋,每一片凍死餓殍,都是直指心扉的震撼和打擊。
她問随行的将領、布政官,為何國民慘淡如斯,父王還一意收複邊緣失地?行軍制械的銀錢,可得好多糧食。蘇西還是那個赤誠而單純的深宮花朵,直白稚嫩的問題卻最是難以作答。将領和布政官對視,一時不知從何切入。
失地要收,饑寒也要救。放任的失地終有被侵擾的隐患,饑不果腹的災民也不是長存良計。可世間事從不是一句得做,一聲想做,就能迎刃而解。
沒有人能對天真的小公主說清曲折利弊,索性也就避而不談。想着總會有下次,總會有時間,不料下次竟是橫隔生死。
始料未及的禍亂總來得猝不及防。
先是婢女,再是護衛,旗官,斥候,到将領——随行的人數在銳減,可沒有人知道他們在何時于何處消失。危險近在咫尺,卻捉不到尾巴。将領和布政官告誡王女時刻警戒,蘇西也心中惶惶卻了悟應對。她不是用兵如神、能文善武的王長女,從為應對過複雜環境的缺乏經驗,當真正置身于危險,徒留彷徨。
彷徨的王女在不安、無措和未覺中被擄走。
再睜開眼,身處古老石堡。
古堡外鵝雪紛飛,古堡裡并不陰冷,不滅的壁火燒得人很暖和。蘇西就醒在壁爐邊,鋪了三四重動物皮革的軟椅上,滿室的燭火照亮了她也照亮了對坐一襲黑袍的男人。黑色的兜帽遮住了他的臉部輪廓,隻有幾縷不聽話的黑卷發落出了陰影。
男人自稱巫師,說北境的大雪,極北之城的覆滅,甚至沿途的慘象,還有更早的王長女罹難都是他的手筆。他用像宮廷管風琴一樣低沉悅耳的聲音,不緊不慢描述:“我們看着自負的王長女烈火一樣深入陷阱,她的眼睛裡悅動着西州最耀眼的陽光。然後我們的弓箭手放了箭,箭頭上的毒沒有一個醫者能解。箭矢沒入了她的手臂,王女眼裡的光一點一點的消散——那是我見過最美的畫面。該怎麼形容?好比昙花在你眼前一瓣一瓣枯萎。”
好聽的聲音卻讓蘇西渾身泛冷,她顫抖着問:“你……為什麼這樣做?又為什麼告訴我?”她在想,若沒有這人的惡劣行徑,她是不是也不用忍受一個又一個的白眼。
巫師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哦,蘇西,我的小王女。你是不是天真得以為你的王姐活着,你就不會經曆這些?很遺憾,這不可能。即使她仍活着,你的母親也很快會因為多了一個合格繼承人,少了一名膝下承歡的女兒而寂寞。無論如何,你還是會出生,還是會被比較,再被貶得一文不值。是不是很不甘?我也是。我飼養了千年的疆土,被那個日光祝福的老不死意外奪下。這本是屬于我的東西,他憑什麼?來吧,加入我吧,你我本是同類。加入我,我會賜予你力量、榮盛和光耀。”
王女蘇西眨了眨眼,一時信息過多,她來不及消化。
巫師并不指望不被看好、百無一用的愚蠢王女能太快反應過來。他在鬥篷的陰影裡輕嗤,手裡虛虛一揮,直接将她和自己帶去龐大的法陣根源。
繁複的陣法,古老的文字叫人眼花缭亂,也下意識想向遠古的力量臣服。
“順應時代的号召、天意的指引吧,小王女。這非是人力可抗,血肉無法抵禦,刀劍不可能威脅。向它奉上你的靈,你的血脈,随我一同見證不滅紀元。”
蘇西不合時宜得想起侍女阿雅給她讀過的勇士與惡龍、公族和巫師的故事。她曾和阿雅探讨,人力不能及的怪物面前,為何總為外來的勇士、他國的王子屠滅?阿雅也不知道,隻能試探反問:“也許本國的臣民被恐懼威懾已久,不再有持劍反抗的勇氣。外來者因不止而無畏,無畏而無顧及,無顧及而強大。”
殺死惡龍和巫師的不是刀劍,不是術法,是無畏的心,和必要時可共一死的決心。
從未讀明白的故事,在那一刻豁然明朗。巫師向她強調靈和血脈,是否意味着王室之血能終結一切?他說有自不量力的老不死奪取本屬于他的一切,而這邊橫蓋西州大陸的王國自來是為王女的家族打下。若一切由王之一族而始,那大概也能由他們而終。
這個窩囊頹廢一生的王女,在絕地困境、将死之時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自己的價值。那雙木讷欠幾分朝氣的眼裡,也燃起了如曾經的王長女一般比肩烈日的耀光。她說:“我是王女,做不到長姐般上陣殺敵,至少能為國而死。”
她捏碎了手腕上的生辰石。生辰石下是一派尖刺——這是王室的傳承,王室子弟若無法活得尊嚴,必須死得體面。
鮮血順着紋路流進陣法,王室的血脈污染了邪惡的力量,兩相蠶食中互亡。
從不為人看好的王女獻祭了自己,結束了一場未始的紛亂。
據說她生死之時,北境的風雪停止了,天邊綻開的耀陽,光照遍及整個王國。
後來史學者記筆這段往事,說王長女之敗不止敗于巫師的陰謀,也敗于她的卓越和必勝心。賦予她的厚望給予她和臣民錯覺,錯覺她必須立于不敗、戰無不克。當一個家族、一個領袖一次次奪得勝利、榮耀、長存不滅,旌旗飄揚的卓越面前,人們常常遺忘,這三者并不總能兼得。這從無可能,不論對誰,最優秀的王長女也不例外。
不被看好的王女蘇西卻有一顆赤誠之心。戰勝災難和陰謀的,往往隻是最原初的赤誠、決心和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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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自己,做回自己,血脈會引領你走上該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