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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法和伽馬已經走遠。
貝魯西斯尚且僵立在原地。他維持着這站姿已有很久。冷汗打濕的襯衣被夜裡的山風風幹得七七八八,和死亡擦肩而過的恐懼依舊侵蝕着他。他的襯衣幹了又濕,濕了又幹,哪怕腳下的血水早已混入泥土、凝結。
他頭一次看見孤狼的利爪,也險些成為最後一次。
可他卻在這動魄驚心裡體會到荒誕而暌違的熟悉。就好像他曾無數次被人以待死物的目光相看,被拳腳打到半死不活、救活了再來一遍,在半生和半死間無休止地過着字面意義的、生死不如的輪回。
他的靈魂被撕扯成感官和理性兩半。理性在瀕死的反複摩擦中無限迫近崩潰,而感官……在慶賀。心跳快得像是下一秒就能把心髒震出胸腔,但這絕不是戰栗、絕不是畏縮,而是興奮。譬如嗜殺成性的野獸終究回到了困住它的鬥獸場,每一聲呐喊、每一次撕咬、每一道傷疤、每一步生死一線的徘徊——也唯有這生死一線間原始的惡和本能的掠奪,方能喚醒這顆麻木的心中所剩無幾的鮮活。
天性中的最該恐懼反作了極端刺激。原初的暴力線條構建了貝魯西斯眼中的光怪陸離。雪色、血色,手電、強光,裂土、鞭紋……真實和記憶扭成一股分不開的麻線,他眼中的世界開始失真。
他在這一刹看見舉着手電的自己和同伴頂着狂風和夜雨艱難地在凍土地上寸行,又在下一刹被狹窄矮小的囚室中正當頭的強光直刺得頭暈發眩、近乎眼盲。可那是何處的囚室?如何出現在他的記憶?眼睛反射性的刺痛讓這幻覺真實得恍如親曆,可他,□□口中的标兵、神選的指路人、流落塵世的變種者最後的希望,又怎會淪落牢獄?于何時、何地淪落牢獄?
尖銳的疑問凝出實體,化作一條披風阻雨的路,筆直、果敢地劈開牆垣,沖出牢籠。這并不是一條好走的路,斷裂、溝壑穿插其行。但他和他無畏的朋友勇敢越過每一道障礙。成功并非每一次的必然,有人在中途隕落,尚留餘溫的肢體被土地可怖的大嘴吞噬,他們駐足、哀思、緬懷,但未有一刻停止前行的腳步。在沒有光的夜晚、在渺無希望的征途,彼此是這靜滅中唯一的火炬。
他伸手去追捕那将實未實的火光,但火化作星點四散開。大地才合攏的縫隙又一度撕扯開,擰成一條猙獰、粗壯的鞭。破風的唰唰,紮進皮肉的撲哧,在悶熱、不透風的囚室,和腐朽的鐵腥混合出一曲令人作嘔。囚室,他又回到了囚室。鞭梢垂在他眼前已看不出本來的顔色,倒刺上還挂着肉沫和皮屑。渾濁的血水混合物沿着那一绺下垂的線頭淌落,填滿了那一道磚縫,蔓延向每一道。呼吸聲,血鏽味,皮開肉綻的疼宛如昨日。
他的身體為何會有這陌生的記憶,熟悉得恰似親曆?
感知、記憶、心跳、畫面,俱像是被前後錯亂翻置的書,了無因果、缺乏邏輯。混沌和現實之間的夾縫裡,貝魯西斯已不知何為可信、何為不可。
隻有嘴巴的面孔在大張大合,下颌骨起落的幅度總不像是溫言良語。他在說些什麼?貝魯西斯聽不清楚。張大的嘴巴沖到面前将他的腦袋都吞下。這遮天蔽日的大嘴内部卻是空洞的。殘灰的碎影重組成溫柔的面孔,依舊沒有五官,但語氣是那樣溫和。臉孔轉向西天,西天有了光,臉孔轉向南面,南面的雲被撥開。那是神迹,更是獨屬引路人的标識。天光破曉,不見金陽,滿是雨落。暴雨之中,他被圍擁着訓斥。
一時神愛,一時神棄,他已不知何為前路,何為自我。
當唯一的方向是不擇路,當唯一的确信是不可信,失衡的錨預備着的攪動,将擾亂多少人齊備的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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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枷鎖出現了松動。”
滿牆的監控裡,正中的巨型屏出現了突兀的攀升。邁爾伯特給華尼托遞了杯熱巧克力,神色并不受平地拔高的曲線撼動。
華尼托嫌惡得擺擺手,引來邁爾伯特的發笑:“你還真是半點不妥協。”他抽出背在身後的手,遞出一杯早沖好的清咖,把甜膩的巧克力換給自己。
“人生能有幾個不妥協。”他們四目相對,她明白他說的從不是沒所謂的咖啡和熱巧,就好比驟起的線條畫進人心遠不似表面的無足輕重。
他似了然道:“這算掌控中吧。”
華尼托沒有作答。她隻是看了邁爾伯特一眼。有時一個眼神遠比言語所能闡述更多。
“你為他留了一扇門,一處你正常發揮絕不可能露出的破綻。”邁爾伯特在操縱台上點了幾下,肆意拔高的曲線被人為抹平。
“那隻是一劑加速,邁爾。他不需要催化劑的輔助,可我們沒那麼多時間。”
“他……一定能嗎……” 華尼托的答案,邁爾伯特始料未及,“他并不是個堅定的人,沒有你的毅力、更不消說果斷和隐忍。他情緒化、優柔寡斷、也不夠聰明,缺乏着——在我看來——幾乎每一項、憑自身沖散洗腦幻想所需的必要因素。”
“但他純粹。”以冷靜高效和機器般精密著稱的博士,吐出了一個邁爾伯特以為不會在她口中被劃分為褒義的褒義詞,“他沒什麼執着,也罕有韌性,可他的純粹注定着他在追逐本心,也隻會追逐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