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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魇的光怪陸離沒能如貝魯西斯所願,在他回到營地後施舍幾分憐憫。狹小的空間反成了這生根于想象和現實夾縫裡的荒誕,最好的飼料。貝魯西斯張皇四顧,仿佛那團吃人的灰霧随時能凝實,并像吞掉殘軀般吞掉他。
他屢次撩開門簾有屢次合上。他想過求助,但他不敢求助、不能求助。阿爾法動真的殺意還曆曆在目,他手下躁動的純血隻會比他更兇狠。而那些擁戴貝魯西斯他本人的、神的虔誠信徒們,他們視他為希望,他是他們的砥柱。砥柱不能先行倒塌。
時至今日他終于理會睡夢中的聲音頗有深意的一句“先驅是孤獨的”。他無人可求、無人可靠,僅有他自己。
貝魯西斯無助得抱住自己,雙腿蜷曲,頭埋于膝間。他打小便喜歡這個姿勢。在孤兒院,在收容所,在諸多記得請、記不清的潮濕陰暗角落,在大人們不疊的斥責和怒罵裡,他總會這樣蜷起小小的自己,縮在無人問的角落,唯獨這背抵的冷硬牆面和掌心的自己能給他些微的安全感。
但凡事都有例外。這一次即是那個例外。
看不見的灰霧無處不在,獰笑的嘴臉藏在霧氣最深處,對他的一舉一動做出惡意而侮辱的反饋。他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卻能想象每一次牽唇的譏笑、斜睨的輕蔑、挑眉的不屑,就如同他曾無數次親曆的那樣。
不幸的人總不憚以最深的惡意刺激同樣不幸的可憐蟲,仿佛他人的“更不幸”能令他好過些。
貝魯西斯抱着自己的雙臂越發難以收攏,他不得不不時得揮舞他們以驅散惱人的霧氣。但鋪天蓋地牢牢将他包裹的霧是驅不盡的。會告罄的隻有他那根可憐的、在崩潰邊緣試探的神經。
“不要過來……求求你們……我說,不要過來!”
貝魯西斯喊了半途的嘶鳴堵死在喉頭。倒沒有誰真在此刻跨入他的營帳制止。不過是來自阿爾法的死亡威脅在他即将再度跨過紅線時,敲響了本能的警鐘。上一次,阿爾法的拳頭沒有砸到他的臉上把他砸個稀巴爛。這一次呢?這一次又是否還會有伽馬或是另一個純血适時出現?貝魯西斯不敢賭。他的運氣一向不怎麼好。
灰霧裡的嘲笑,阿爾法如看死物的冷漠,交替着侵蝕貝魯西斯所剩不多的理智。冷汗爬滿了他的額頭。
他快堅持不住了。
貝魯西斯的軀體不受控制得軟塌,就像溺水的人終于脫力、被水漩卷着沉淪。倒下的手臂撞到了外衣。
那是一件有些歲月的衣服,但被保存得很好,看起來不如它的曆史古舊。那是他最喜歡的帶教老師送他的禮物。收容所的孩子沒有生日的說法,就像孤兒院的孩子不記得從來,所謂生日即入院的那一天。隻是這入院日對旁人來說無足輕重,難得有人肯費心思記憶。
衣兜裡有什麼堅硬的磕得他手腕疼。他素來珍惜這得來不易的禮物,斷不會冒着弄傷衣物将堅硬物什如此草率收納。
貝魯西斯拼着最後的氣力把發顫的手探入衣兜。他摸到一塊圓形金屬。不那麼規整的圓形,像是受過大力擠壓,輕微變形。但這并不妨礙貝魯西斯辨識的輪廓——以及紋路。
這塊變形的金屬是個紀念币。紀念币上的圖案是隻振翅欲飛的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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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碩大的翼展在這一刻化若有形,綿延不知幾千萬裡。遮天蔽地的黑羽每一次撲棱,都伴随着哀嚎此起彼伏。如影随形的灰霧、獰笑、死氣,被驅趕着聚攏至一角。張狂的氣焰在被驅盡保護層後瑟瑟發抖,弄人的惡意在大勢已去後跪地求饒。
欺侮人的受不得欺侮,眼巴巴渴求着心軟的傻小子說句好話。
心懷善念的神引者未想過趕盡殺絕,但除穢的蝙蝠不打算放過審時的邪念。最後一次從天際壓到地面的振翅,須臾撣滅擠作一堆的邪惡。險些将貝魯西斯壓垮的惡意就這樣輕飄飄得煙散,輕易得叫人不敢置信。
灰霧褪盡的世界,又見天光傾瀉,在這無星無月的暗夜,勝似白晝。
這是一道不起眼的光,更是一道晃眼的光,這柱光的名字叫“希望”。那些條無望掙紮的迷途,那些次欲言放棄的重複,在此地、浸注希望的歇腳點,也不再了無意義。
陌生的記憶盤旋在腦海似曾熟識。貝魯西斯透過虛無中的眼睛——不知誰人的眼睛——看見一輪蝙蝠影廓照進躁動的夜,釘入人頭攢動的遊樂園,遍布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強光或有盡頭,但蝙蝠的虛影不受限制,在那并不安全也缺正義的城市之中注入一針定心。
那并不溫馴也非良善的飛禽卻是多少人安眠的保障。
貝魯西斯在若有實質的光影背面望見霓虹漸錯的紛亂,那裡有旋轉的木馬和直起直落的雲霄飛車。音樂和歡呼之下,有人在嬉鬧,有人在講不勝明了的寓意交錯。時光的剪影随記憶漸遠而模糊,而貫穿歲月直擊人心的始終不過天上的光幕、一眼的透徹和另一眼的哀遠搭建起的片刻平和。
記憶那樣真切,真切得恍如親曆。可他從未離開過收容所,也未去過遊樂園,因何會有這近乎荒誕的熟悉,熟悉到悲切。
貝魯西斯冥思苦想。
他的視線穿越時間,魂體跨過空間,和數百個身影一起停駐在強光燈前。
燈光開啟,人群歡呼,哪怕不遠的街面還有飛車黨橫沖直撞、小偷亂竄逃逸,海邊的鳴笛仍混着慘叫、夜的寂靜掩蓋不了槍聲和硝煙……即便如此,正因如此,此刻,這座巨型蝙蝠燈前,人們滿懷期待和信心。他是這個城市重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