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面不改色盯着鐵栅欄,昏昏沉沉的光線自上而下滴入眼睛裡,夾着一層朦胧令她回想起幾個小時前在酒吧裡的光景,那時的昏暗與此時相近,又截然不同。
在那種被酒精熏蒸得幾欲沉醉的氛圍裡,黑暗有種洞察人心的力量,似要從角落裡催生出某種隐秘的,不為人知的名為“欲望”的東西。
她向來不喜歡拖拖拉拉,認定一件事就要确立目标做到底,所以當某時某刻确立了“喜歡”這種難以言喻的微妙感情,立刻想要糾正一個月前那場錯誤的告白,重來一次,也沒什麼特别的心思,隻是想說出來讓對方知道。
“琴先生,我喜歡你,是真的不是假的。”
在那個地方,在某個肌膚相近怦然心動的瞬間,她真的差一點就要說出口了。
可零點零一秒之間,她猶豫了。
隻因那一刻,她分不清,分不清到底是想要改變他,還是真的純粹地喜歡他。對這條惡犬的感情,一開始就是矛盾的。
這種感情不像和新一那種用時間一點點澆築起來無法撕毀的聯結,更像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沖動。
她壓抑住了沖動。
“琴先生,我時常在想,為什麼經過這麼多事,我還是幻想着要改變你呢……”
蘭踮起腳尖,一下一下在水泥地上劃着,留下深淺不一的痕迹。
“現在想想,或許隻是因為我打不過你吧……你别看我這樣,有時候我也會想用暴力解決問題的,但暴力解決不了的,就會寄希望于别的手段呢……”
她沉吟着擡起頭來,臉上有确信過後的釋然:“現在我明白了,對于你,還有你的世界來說,暴力是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
随着尾音重重落下的,是嵌入鐵栅欄之間那條纖細的,富有生命力的腿,卯足全力以破鎖之勢敲打得鐵獸為之震顫,一刻不停地發出嘶吼。
不多時,血液順着縫隙将黑的染成紅的,籠子破彎了腰,蘭停下來喘了口氣,發出最後一擊,鐵門終承受不住從牆内解體,直直往前栽去。
無視身側諱莫複雜的目光,她拖着腿沉緩地走進去,挨個兒解下裡面所有人的束縛,撕下膠布,一雙雙驚恐的眼睛呈現在面前,或絕望或麻木地震懾了她的感官。
來不及過多解釋,薄煙已順着通風口飄進地下,讓死去的空氣煥發一絲嗆鼻的生機。十幾個男男女女,目光從懷疑到不可置信,逐漸透出微弱的曙光來。
蘭依據來時的路簡要交代了逃生方向,他們相扶着從地上站起,鐵鍊在身後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她注意到這些人都戴着手環,看上去像一種監控生命體征的儀器。
直到最後一人蹒跚着從鐵門出去,回頭看了她一眼,“小姐,你不走嗎?”
她暗自抑住胫骨一側滲血的傷口,忍道:“你們快點走吧,我馬上就出來。”
畢竟是血肉之軀,莽勁兒一過頹力就上來了,剛剛最後一下傷到了骨頭,還能動已是萬幸,她支着發麻的腿站起來,漫煙的地下空間呈現出死寂灰敗的景象,空蕩、模糊。
一個人也沒有。
頓了半秒,她深深吸氣攀着欄杆往上爬,溫熱液體順着足後跟滴在台階下,逶迤暈開,風夾着火星迎面撩動發絲,撲來熱燙的感覺,置身數不盡又說不清的暖意中,她突然很想家,想躺在溫柔的床上一睡不醒,這條路明明很短,卻長得好似沒有盡頭,可她已經很好地完成了任務,一切都該結束了。
她曾執拗地想留在米花町,留在家人朋友身邊,但赤井先生無不遺憾地表示,以她目前的情況,拒絕證人保護計劃的前提是琴酒死了。
想到這裡,蘭微嘲地牽動了嘴角。
怎麼可能呢?不可能的。
那個男人會比誰都活得長。
主控室爆燃的火焰原本被防火分隔阻斷在裡面燃燒,不知何時防火門敞開了,火蛇順着二樓蜿蜒而下,舌舐着牆頂發出嘶嘶的焦炙聲。
灼熱空氣扭曲了視線,黑煙彌漫,蘭止不住嗆咳着,感覺再不離開肺一定會比腿先支撐不住。
日後,當她回想起這一秒危機之間的抉擇,都會問自己,那個時候為什麼不跑呢?
火光已經把通道打開,順着這條路再堅持一會兒就能出去了,等到天亮下山聯系新一,在琴酒不得不與FBI周旋這段期間,他們已經到了美國,如果成功,就不會發生後來那些事了。
當轉角餘光發現走道盡頭的人時,他已徑直朝着被火苗染指的房間走了進去,蘭扶着牆壁微覺異樣,下意識跟在後面。
空無一物的房間緩慢燃燒着,一排窗戶大大敞開将濃煙吸進夜空,琴酒背對她,目光在地面搜尋着什麼。
注意到男人凝重的臉色,她有些不解地問:“你在找什麼?”
室内溫度漸升,琴酒恍若未覺,蘭忍不住上前扒住他的肩勸說:“别管那麼多了,快點走吧。”
就在這時,琴酒轉頭瞥了眼她的手,視線順而移向天花闆,透出些許暗色來。
蘭微微一驚,順着他的目光回望,和牆壁一樣高的櫃子正在火苗推動下就着面門倒下來,心悸之下她挪了挪小腿,受傷的那條腿沉得仿佛焊進地裡,千鈞一發之際,她猛地推了面前的人一把,哐當一聲,眼前發黑倒了下去。
後背失去知覺,麻木感覺不到疼,萬幸的是沒有砸到頭,意識還很清醒。
蘭趴在地上動了動唇,想撥開朦胧的視野看清立在面前的人,然脖子被壓得動不了,隻能埋下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黑色皮鞋。
“我的腳被卡住了,幫我一下。”
後來,蘭回想起這不能不稱之為尴尬的瞬間,都會疑惑,為什麼那個時候自己那麼理所當然地說出了這句話。
總結下來,是因為那個時候還對他抱有希望。
然而下一秒,他就殺死了希望。
“你知不知道,今晚你真的問了很多問題,而我隻想問一個問題……”
說着,琴酒面朝與她相反的方向走去,逐一關上絲毫不為大風所撼動的窗戶,關到隻剩一扇。
“一個我問過很多次的問題……”
冰冷嗓音卷起滾燙的火星來到耳邊,連帶着她的大腦都開始發熱、發懵:
“你為什麼,總要做多餘的事?”
像被突然而來的鈍擊奪去了反應能力,隻能反反複複品味他話裡的意思。
就在灼熱空氣無言燒燙着她的臉時,一陣叮咛聲響起,随之落下的是一串綁着鐵鏽的鑰匙。
和剛才扔掉的,一模一樣的鑰匙。
“為救人搭上自己是非常愚蠢的行為,在海邊的時候我不是教過你遇到這種情況要怎麼做嗎?你為什麼就是學不會?”
——
我才不會像你一樣有這麼卑劣的想法……
“這是最後一次了,希望你能把我教你的帶到地獄裡去。”
往事曆曆在目,他的話清晰地刻在了腦海裡,想忘也忘不掉,也就是這個時候,她才在旺盛的火焰中領悟,眼前這個人和第一次在島上遇見的那個人,沒有任何肉眼可見的變化,她投下的石子,連一點水花都沒濺出來。
“你早就想這麼做了對嗎。”
雖然之前就有預感,但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費那麼大勁繞那麼多圈子取自己性命,這對他來說不是件很簡單的事嗎?
“雖然很遺憾,但這個問題我想我還是有必要回答你的……”
琴酒眯垂着眼睑,似有幾分憐憫道:“事實上,今晚給你的那顆藥是最後一顆了,特地趕來提前解除你的痛苦,為此我可費了不少功夫。”
“是嗎?這麼說我還要感謝你……”蘭一臉平靜地說着,事到如今她已沒有别的感覺了,早就知道這是個火坑,是她毅然決然跳進來的,怨不得任何人,隻能願賭服輸。
月亮消失在夜空,琴酒隻手搭在窗沿上,夜風将長而散的銀發裹在身後。
“最後,我再回答你一個久遠的問題,算是額外的附贈吧。”
低沉而笃定的聲音,在這一瞬穿越了時空隧道,停在風中:
“毛利蘭,我會記得你的……”
——
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手上,你也會轉眼就忘掉我嗎?
“會記得你的……”
“永遠。”
蘭笑了,止不住地笑了,笑到最後眼淚都出來了。
他的“永遠”還真是可笑呢。
就像悲劇重演那樣,丢下最後一句話男人從窗戶翻了出去,關上窗戶就跟關上過去那扇門一樣。
啪嗒——
上鎖的聲音。
頭也不回的背影,和那晚一模一樣。
在做出選擇那刻起,她就該預料到現在的結局。
真被他說中了……
喜歡是個缥缈的詞,今天喜歡的人,明天不一定喜歡。
那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湮滅在灰燼中了,那點不可名狀的感情,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永遠地消失了。
可唯獨一點,她不甘心。
今晚她保下了想要保住的人,救下了應該要救的人,成功阻止了他殺人,這隻撿來的惡犬要麼被馴服,要麼被殺死,可最終結果卻是,她倒在了這裡,什麼也沒改變。
她可以接受任何結果,卻不能接受沒有結果。
“這次,你真的低估我了……”
從來沒有哪刻像現在這樣,一股誓死不服輸的生命力自心髒深處湧現,蔓延到四肢百骸,在體内流動着,叫嚣着,仿若下一秒就要沖破禁锢,飛往茫茫夜空。
琴酒……
現在,我終于可以用一句話來定義你了。
你……是個無可救藥的人。
而我,在你身上跌倒這麼多次的我,同樣無可救藥。
高溫蔓延,濃煙四起,熊熊搖曳的火光中,映入眼簾的是被火焰蒸得通紅的金色懷表,不偏不倚地落在她伸手就能夠到的位置。
蘭握住它,鑲嵌白鑽的外殼有輕微磨損痕迹,摸上去微微硌手,打開背蓋,機械指針底盤沿金邊镂刻着三個幾近不可見的字:
黑-澤-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