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端正了站姿,微微側過身,像是在等待自己的靠近。這時能夠看到,小巷的薄暗之中,兜帽之下的眼正閃着無神的紅光。
「…那就,過來吧。」
真人在旁邊笑着。「對,來我們這邊。…順平在煩惱的事,肯定有辦法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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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這次秘密的邂逅,順平沒有對他人提起。回家之後被母親問了「去了哪裡」,也隻是随口回答了遊戲廳。因為自己和常人不一樣。這一片窄小的非日常的角落、反而成為了順平心中的主軸。随時提供着新鮮卻也陰森的氧氣。
這個世界上存在着由人類咒力的漏出而聚集的怪物——咒靈。真人和稻不能被常人認知到,也是因為他們作為咒靈,隻能出現在有一定咒力的人的視野中。自己正是有着天賦才能看見、按稻的話說,就是「有緣分」。
「不過像我和稻這種會說話的咒靈,是很少見的哦。順平之後會見到的大多都是非人的形态。」
「順平,要小心。…那些,危險」
「原來如此…那、那個,稻先生為什麼不像真人先生那樣可以更流利地說話呢」
真人輕輕笑。「哎呀哎呀,還真尖銳」
「……!抱、抱歉,我不是故意…」
「…沒關系」
稻搖了搖頭,穩定住順平的慌亂。「現在還沒有習慣…之後,就好了」
「對。他是剛出生的咒靈,還不是很會使用舌頭呢」
「但是真人也…差不多」
「是這樣~不過我、要比你靈巧多了。」收合手指,真人合上手中的小說。封面上印着一隻小白鼠。
身為咒靈的二人組,各自有着不同的氛圍。真人先生對自己來說是導師一般的存在,自稱是怪物卻通曉着人類的知識,無論是情感還是理論,都能夠自如地給予圓滿的解釋,像是遊刃有餘地玩玻璃珠的小孩子。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能領悟到新的東西,自己身上逐漸開始穩固的力量,也是由真人先生一步步教導而成的。
也有被引領着去看那些東西。曾經是人,現在不知是不是該成為人的「末路」。心中的确是驚訝的,但對現在的順平而言,去憐憫自己的同胞,就已經算是非常奢侈的行為。
沒有任何感覺。說到底,不認識的人死掉就是這回事。
和給人以神秘感的真人不同,稻是另外一種感覺。每次碰面時總能看到他在小憩,靠着真人用人類變化出的柔軟抱枕。要麼就是挑揀着自己的同伴看剩的小說,似乎像是玩書頁一樣對内容完全沒興趣,還會将紙張折成一隻隻紙鶴。
他從不參與真人和順平的讨論,也不對身邊發生的事發表感想。偶爾能看到的暗紅色的眼睛透出的冷漠,有時要比真人更多。
但那樣的眼神,他并不會在看着順平的時候流露出來。
「順平,這之後…要去哪裡?」
「想去一趟釣場…之類的」
「那我也去。」
每當順平準備離開那處休息地,他就會跟上。然後在夕陽将落的夜晚和順平分别。也許會一起釣魚、玩棒球,或者在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雖然還不利索,但他總會說些什麼,也許是天氣、也許是順平喜歡的東西,這樣沒有什麼用處的對話能夠持續一天。
并不會說給人帶來壓力的話題,但這樣如同朋友般的相處,能讓順平成功地得到一點治愈。和稻先生在一起時的空氣總是輕松的,即使觸碰到他時能感覺的,僅是并非活物的冰涼。
「順…平,臉,可以讓我碰一下嗎…?」
「诶…?」
「…想知道…是什麼樣子的。」
也許是某種特質,稻沒有視力。但他能靠其他感官和某種不可思議的第六感來代替雙眼,有時甚至可以像聲呐那樣精确地确認目标的特征。但似乎細節和顔色都不太容易辨認的樣子。
有些緊張地撥弄着劉海,順平點了點頭。「…是稻先生的話,可以」
「謝謝」
稻将雙手搭在順平的臉頰上。冰冷的體溫像是某種别的什麼生物似的,在臉上滑動着。順平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感受着他觸碰過自己的五官的輪廓,——直到碰到那裡為止。
「……!」
「…啊、」
劉海之下的疤痕被碰到了。順平猛地掙紮了一下,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拍開了對方的手。而稻一時也有些困惑,伸出的手凝滞了一會兒才慢慢收回,像是做錯了什麼事一樣疊在一起。
「抱歉…會疼?」
「啊、不,這邊才應該說抱歉…這是」
順平的嗓子幹涸着,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心中實實在在地存在着愧疚,被碰到了傷口而引發出的,不是□□的疼痛,而是更深處的東西。這種事要怎麼說出口呢。…這種,惡心的…
「沒關系,…不要亂動」
「稻先生…」
一邊顧忌着自己的反應,稻一邊重新碰觸過來,聚焦不了的深紅兩眼中映着自己有些慌張的臉。這一次順平沒有躲開,于是那冰涼的指間撫到了額側,輕輕描摹着那些痕迹。
「……肯定很痛吧」
「…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但是,順平還是受傷了」
「那是…沒辦法的」
自己那時沒有反抗的能力。被當成煙灰缸留下的這些痕迹,是那時恥辱和軟弱的證明。…同時也是那幫家夥惡行的證據。所以…
「…這種東西,稻先生就不要在意了,沒什麼好…」
「這是…順平受的傷」
「……、」
「不疼了,不疼了…」
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樣。他不再直接觸碰那裡,而是輕輕揉了揉額頭附近的發絲。直到自己覺得實在是有點不好意思,滿臉通紅地離遠一點為止。
「我明年就要成年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
「…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裝聽不懂啊」
「沒有裝…聽不懂,對我來說…順平就是小孩子。」
難得的、他的眼睛眯了起來。被口罩遮擋着的臉上大概是在笑着吧,連語氣裡都帶上了明顯的笑意。
「我可是哥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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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看路啊,臭小鬼」
那是在準備回家的路上,和稻先生一起走着的時候。再走一個路口就會到該分别的地點,他正在随口問着自己明天的預定。
順平剛想開口回答,身體就被撞得向旁邊一歪。沒來得及讓開道路領子就被拽了起來。面前站着的是穿着隔壁學校校服的學生,乍一看就知道是不良,體格比自己好太多的同時,臉上還浮現着扭曲的愉快。
不是出于憤怒的情感,對欺負人的家夥來說,完成這件事本身大概更有意思。
啊——啊。在校外也會遇到這種事。
為什麼我總是這樣呢…
「…、放手、」
「哈啊?說什麼?連句道歉都不會講嗎?」
吵死了。誰要跟你這種人道歉啊。
說到底,不看路的人到底是誰?憑什麼你要堂堂正正地在盲道上走?應該被清除的社會的渣滓…、就是指你這種家夥吧…
龇牙咧嘴的臉醜惡無比,連氣息也嫌臭。順平咬着槽牙,…按真人先生教的方法,用手指結出一個印。
這種家夥…去死就好…
「……、…!」
眼前的人消失了。拽着自己領子的力道也被放松,順平踉跄着向後退了幾步。剛剛的那一瞬間裡确實聽到了悶響,是人體的撞擊聲,然後——
順平向一側看去。道路的另一邊、私人住宅的圍欄上,挂着曾經是人的某種東西。
那是被防盜的欄尖戳穿了身體,無力的肉塊一般懸挂在上面的人。從自己的角度看不到,但好像的确有些鮮紅的東西,順着欄杆淌到幹淨的牆體。
稻正站在另一邊的欄尖上。他輕盈地跳了下來,回到自己的身邊。從剛才到現在的這一串動作,順平連殘影都沒能捕捉到,快得像是貨真價實的瞬移。
「因為很吵,所以挂在那裡了。」
「……、稻、先生…」
「順平,沒關系吧?有沒有被…傷到?」
小腿抖着,又實在是缺失了力氣,順平慢慢蹲下去,然後徹底癱軟着坐在了地上,一時間沒辦法起身。
真人先生的「屠殺」讓人沒有實感。就像是電影裡做的特效攝影一樣,要把那些扭曲的肉塊和人聯系起來還是很困難的。但稻先生剛才做的,是把正在和自己對話的人類殺死,…變成一團依舊保存着人類外型的肉塊,變成屍體…
絲絲的寒意從背後泛出,冷汗沾濕了頸邊。稻在旁邊等待了一會兒,又有些難掩疑惑地蹲了下來,仔細打量着這樣的順平。
「對不起,…吓到了?還以為順平…已經習慣了」
「……唔、咕嗚…」
好想吐。
「好了,不要哭…」
将這樣的自己擁入懷中安撫着,稻身上的血腥味也因此變得更加明顯。他的舉動和話語無可救藥地刺激着淚腺,但與之相對的、專屬于咒靈的冰冷黑暗,依舊同時存在着。
「…無論是誰都不會傷到你的,所以安心。」
啊啊,這大概就是…貨真價實的詛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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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
總是和真人在一起,協助着他的計劃。
沒有過往的記憶,隻保留着一定的常識。因為已經成為了咒靈,并不吝啬對人類施暴。但殺戮和戰鬥的欲望依舊是咒靈中最低的。
這次把人挂高高也隻是弄成了重傷的程度而已。(之後有路人叫了救護車)
因為是人類轉化成的咒靈,經常會被真人問各種人類的哲學相關的問題。但他本人其實搞不懂。就随便回答了。
對咒靈們的目标沒有多少共感,隻有被司拜托才會偶爾做一些事。大部分時間都是閑着。本能地對孩子很照顧,喜歡粘着順平逛來逛去,也會理所當然地溫柔對待。
有着類似人類的感情,但對此沒有自覺。如果問他「這是喜歡順平的喜歡,還是喜歡小白鼠的喜歡」,他大概會困惑。
真人:
壞蛋咒靈。在順平面前嘩啦啦地和稻聊着計劃,是因為他想的話就随時能殺掉順平。雖然現在好像不行。
受司所托照顧着新生咒靈。對人類轉化的稻很感興趣,偶爾會有意圖地去激起對方咒靈的本能,但往往因為遲鈍而願望落空。
(稻:殺人…有必要嗎…?
在看的書是《獻給阿爾吉侬的花束》。
吉野順平:
校園霸淩受害者的少年,身心千瘡百孔的狀态下,和不能相遇的存在相遇了。
将真人看作導師、将稻看作兄長和友人。能在後者面前暴露出一點自己的軟弱,因為明白「稻先生的話一定能包容自己」。
距離他意識到「這些事應該去找母親商量,而不是撿咒靈去傾訴」,還有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