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晚上八點後禁止病人家屬探望,這會醫院門口隻出不進。
但保安室牆外卻站了一位旁若無人專注打遊戲的少女,還捂得嚴實,穿着長衣長袖,帶了帽子和口罩。不過一頭月光般的銀紫色微卷長發給她營造了美女的氛圍感,令不少路過的人紛紛側目打量。
可由于散發出來的氣息冷傲又漠然,大家好奇卻不敢靠近。
一位從她身旁走過的小男孩看到遊戲機兩眼放光,可看了眼全副武裝的姐姐,又默默牽緊媽媽的手一步三回頭地往前走。
少女似乎沒意識到自己給路人造成了影響,又或者她壓根就不在意。
也不知道她在等人還是其他,總之保安大叔望着她欲言又止,面露難色。
白無水遠遠就看到了她,那少女身上冒出來的那股勁,她總覺得挺眼熟。
去年寒冬,在美國布魯克林的大橋上,漫天飛雪和嘈雜之中,她遇到了一位行走間,發色如月光流淌的少女。
但這世上哪有這種巧合。
憑借她的慣性思維,她認為這是某個不守規則的病人家屬,非要在禁訪時間探病。
可等她走進掃了眼少女,卻眼尖地捕捉到了藏在袖子裡的病人手腕帶。原來……這是個想跟着人流混出去的不聽話病人?
她清了清嗓子,聲音帶上官方嚴肅的醫生腔調,“哪個科室的病人,為什麼要出去?”
咋一聽,還真有幾分唬人的氣勢。
但少女帽檐下的眼眸輕微掠過她的衣着,便又打起了遊戲,甚至還道,“如果你願意幫我去三公裡外的布莉絲甜品店買一份草莓冰淇淋回來,我就不出去。”
聲音清澈帶着點冷,還有點無賴的傲。
聽她毫無敬重的語氣,似乎是覺得某個無聊的人在裝醫生。
白無水揚了揚眉,越發覺得這家夥熟悉了,“你擡個頭。”
對面的少女沒動靜,等到遊戲機放出屬于勝利者的煙花,她才拉開口罩,故意露出長滿紅斑的面容,“想要搭讪女孩子,至少要按照我的吩咐來吧。”
那雙清透的眼眸泛着碎月般的銀色,上挑的眼尾慵懶傲慢,眼風一掃,便自帶令人心驚膽顫的凜冽。
記憶把白無水拉回了四個月前寒冷的冬夜。
那一日她的心情十分糟糕,是自白老頭病逝後的又一個低谷。
墨蘭謙帶着她在紐約一家心髒搭橋手術和主動脈瓣手術技術十分出色的醫院學習和學術交流,而這也是她備考WMO考試的最後一個課題。
臨近開考前的最後一位病人,是一個年僅六歲的小女孩。
她是先天性重度心髒病患者,從出生開始便在倒計死亡,醫生診斷她活不過七歲。
但她卻是個陽光積極的小孩,說她是天上的天使寶寶,上帝看爸爸媽媽太孤單,就派她下來陪伴他們。但是上帝也很想她,所以隻讓她逗留短短幾天。她堅信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她每逢這般說,父母都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他們很抱歉沒有給她一具健康的身體。但他們才不管什麼天使和上帝,就算傾家蕩産砸鍋賣鐵,他們也要為女兒湊錢做手術,把她留在這個世界。
兩人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三份,一天打三份工,一年到頭沒有停歇。刨除平常的巨額用藥費用,他們終于在女孩六歲這一年籌夠了錢。
不過心源比較緊缺,排了整整幾個月才收到可以進行移植手術的消息。
捐贈心髒也是一位女孩,她自幼充滿正義感,幻想自己将來成為一個英雄。可她的善良卻魯莽地奪走了她稚嫩的生命。
她在放學路上,看到了一隻小狗搖頭擺尾地走在馬路中間,她擔心小狗被路過的車流撞死,朝小狗呼喚了兩聲沒反應後,便走上了馬路。
來往的車輛看到前方有小孩,也都紛紛緩慢禮讓。
可不遠處一輛飙車的跑車不滿車輛無緣由地降低車速,竟左拐右彎,硬生生地超越了前方禮讓的車輛。
于是,悲劇就發生了。
小女孩救治無效,當成喪命,手上還抱着剛救下但同樣死亡的狗。
父親抱着悲痛欲絕的妻子,簽下了器官捐贈同意書。
手術很順利,小女孩第二天就醒了。心髒和她的匹配度較高,後續恢複的不錯,身體也并未出現強烈的排斥反應。
正當衆人放松警惕時,一位女士的到來卻讓這一切成了噩夢。
此時已是十二月中下旬,再過上幾天,女孩就能出院和父母過上一個美好的聖誕節。不過今天下了雪,不宜去室外走動,但醫生說,恢複階段,也可以循序漸進地走走路。
她父母沒空陪她,因為要趕上聖誕節,所以這幾天都在拼命工作。但她現在不需要護士陪伴,一個人也可以走一段小小的距離。
她走到了走廊盡頭,望着窗外的飛雪,眼裡流露出了憧憬的喜色。不久的将來,她就可以和爸爸媽媽一起堆雪人,打雪仗了。
等媽媽來了要提醒她買好胡蘿蔔,不然他們的雪人就沒有鼻子了。
想到那個滑稽的畫面,小女孩不由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
“什麼事情,這麼高興?”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溫柔的聲音,咋一聽沒什麼惡意。
她回頭一看,是一位端莊優雅的女士,可臉上雖然帶着精緻的妝容,卻遮不住眼底的疲憊。
莫名地,小女孩有點心疼這位夫人。
她伸手握住了夫人冰冷的手,朝夫人露出了明媚的笑容,“阿姨,我很快就能出院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了。”
夫人神情一頓,她眼底猩紅了起來。她拂開女孩溫暖的手,又顫抖地伸向小女孩心髒的位置,“我也有一個乖巧可愛的女兒,但她現在啊……”
小女孩被夫人怪異的舉止吓到,雙手條件反射護住心髒,但還是禮貌地對夫人說,“阿姨,我要打針了,下次再聊。”
可小女孩的動作卻激怒了夫人,夫人忽地面目猙獰,從包裡抽出了一把刀,兇狠地朝小女孩的胸口刺去,“那是我女兒的心髒!!你這該死的小偷被心髒還給我!!!”
小女孩受到驚吓,雙眼渙散失去焦距,心髒也開始劇烈地絞痛了起來。
但女孩的異常并沒有阻止陷入瘋魔的夫人,她的刀就像扣動扳機的子彈,沒有了回頭路。
而當刀尖即将刺入肌膚時,一道加速飛奔的白影沖了過來。
她捂住小女孩的眼睛,本想抱着小女孩轉身用脊背去擋住那一刀。
可夫人的刀已經重重落下,血色飛濺,那張稱得上造物主神來之筆的臉,就那樣被劃開了一道深深的裂口。
血液從傷口争先恐後湧了出來,她自顧不暇,她抱起嘴唇發白,呼吸困難的小女孩朝病房跑去。
身後被遺忘的夫人望着雙手沾滿的血液,瘋狂大笑,又對着白無水的背影大罵,“你們這些隻知道從我女兒身上掠奪的強盜!我詛咒你們不得好死!我要你們這輩子都帶着不安在地獄裡慚愧!!!”
話音一落,血液噴濺,斑駁了長廊兩側潔白的牆壁。
白無水猛地回頭,夫人狠心地切開了自己的大動脈,血液如流水,染紅了她的衣裳,她獰笑着倒下,似乎在為自己的詛咒獻上祭品。
事發不過轉瞬間,比白無水來得稍晚一步的護士們隻錯愕了一秒,便立即上前救人。
白無水幾乎回憶不起來她當下在做什麼,她隻想争分奪秒地把懷裡脆弱的生命救活。
但有人把她拉出了病房,讓她冷靜。
随後有人給她處理傷口、縫合、包紮。
她沒有打麻藥,卻也感覺不到疼。
那位夫人的音容混着沉痛的血色,不斷地、反複地盤旋在她腦海裡。
這個寒冷的夜晚,十分漫長。
小女孩和夫人同時被推進了手術室。
小女孩逃過一劫,黎明時分從手術室出來了。
夫人卻沒有出來。
白無水一夜未眠,像個雕塑般靠着牆坐了一晚上。
等聽到夫人的消息時,她動了動冷得僵硬麻木的四肢,走進手術室。
她拉開死寂的白布,看到了夫人那張姣好卻冰冷的臉。
脖頸處的傷口已流盡了血液,切口處幾乎能見森森白骨。
她閉了閉眼,把白布輕輕蓋了上去。
一個人到底帶着多大的恨意和決心,才敢以這般狠絕的方式死去。
她從手術室出來時,護士正和守了一夜的丈夫交接遺物。
接二連三的慘案壓垮了風頭正盛的中年男士,一夜間兩鬓斑白,他對護士道了謝便佝偻着背離去。
一張照片不知道從夫人生前的那個衣物口袋裡飄了出來。
白無水俯身拾起,照片染了色,一家三口燦爛的笑容都是血淋淋的。
即便如此,這對丈夫而言,依然是重要的遺物。
白無水想追上去,可翻過一面,卻看到上面留了一句話——“抱歉,愛麗絲,媽媽不該把你教育得那樣善良。”
白無水眼底氲出了水意,她仰起頭,頓了良久。
直到有工作人員把屍體推去火化,白無水才伸手遞出照片,“一起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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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度過危險期,昏迷了三日後醒來。
但她臉上卻再無笑容,小女孩的父母人前打起精神逗孩子笑,可背地裡卻淚流滿面。
他們很自責,怎麼就沒想到留下一個人陪她。
醫院的護士醫生也自責,為什麼就沒有關注好病人,竟發生了這種悲劇。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是在醫院發生事故,所以小女孩今後一切的費用都有醫院承擔。并且還給小女孩找了心理醫生,但她不太配合,時常自己一個人抱着娃娃,自言自語地對話。
這件事自然引起了醫院的高度重視,院方一緻認為其中有人為的惡劣操作。
醫院和器官捐贈機構都有嚴格的保密制度,如無意外,器官捐贈者家屬是絕不可能知道器官的受贈病人的信息。
後經嚴格的盤問與調查,罪魁禍首是一位在醫院工作十餘年,卻仍未得到重用的男子。不,他現在已經是一名罪犯。
他是沖着醫院來的,但白無水剛好撞槍口上。
他苦學醫學多年終于成才,在醫院這些年恪盡職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升職加薪評職稱的好事醫院從未想起過他,整天隻知道甩些髒活累活給他幹!
其他人倒也算了,可憑什麼一個來曆不明的小孩也能騎到他頭上?!
他覺得不公,于是便要報複。
隻是……他沒想到會這樣嚴重。
倚在牆邊抽煙的白無水掃過在那張帶着愧色的臉,她厭惡地将煙丢在腳下,狠狠碾滅。
她推開單獨關監看‘罪犯’的房門,走過去揪住他的頭發,狠狠按在牆邊,一頓毒打。
毀掉一條人命,毀掉一個女孩對美好的憧憬。他還敢輕飄飄地說‘沒想到。’
人性多麼肮髒。
這什麼破爛世界,不是你逼瘋我,就是我遲早把你逼瘋。
白大褂再神聖,都壓不住腐爛斑駁的污垢。
男子被打的頭破血流,可生理性的疼痛依然令他反手回擊,隻不過白無水身上的戾氣太駭人,他完全無法招架,嘶吼地喊着救命。
趕過來的人不知是刻意任由他被揍,還是不敢上前安撫盛怒的白無水,竟在他喊了三聲救命後才假模假樣伸出手。
但白無水敵我不分,完全打紅了眼,來一個推開一個,接着繼續揍。
收到消息中途中止會議的墨蘭謙伸手狠狠遏制住她的手,望着她被打裂又冒血的傷口以及青一塊紅一塊的臉,他終究說不出什麼重話:“夠了,法律會制裁他。”
白無水停了下來,額前的碎發落下,遮住了那雙幽深而猩紅的眼睛。她用力撇開墨蘭謙的手,拉開醫院的門,踏入了白茫茫的大雪。
不知蹤影。
……
“你要成為一名好醫生,救活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