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永遠記得白雲天去世前,那雙溫和而慈悲的目光,裡面充斥着對她的期盼。
她不知道怎樣才算一個好醫生,但她絕對不是。
她救活了器官衰竭的病人,可卻有人因此而喪命。
一條人命,僅僅是因為職場的不公。
這種天秤兩端極為不對等的代價令她再次對這個世界失望。
永遠也不要低估人性的惡,也永遠不要小瞧人與人之間的羁絆。
人類活在法治的社會,可感性的情感卻容易被欲望、絕望操縱。法律能制裁人渣,但醫生卻不是真的神明,無法拯救枯竭的生命。
她為此而感到挫敗。
這不是一個值得留戀的世界。
下着大雪的布魯克林大橋上,一位金發的瘦弱少年顫顫巍巍地爬上了索塔。
索塔底端的家人與警察竭力呼喚,卻得不來他一個回眸。他忘我地向上攀爬,仿佛在觸碰他的天堂。
一位警察想要爬上去把他救下來,卻驚動到了少年,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望向冰冷的河水。仿佛在警告衆人,再上前一步,他就跳下去。
無人敢上前,他又繼續爬。
白無水就站在相隔不遠處,置之度外地抽着煙。
她救不了想死的人。
而橋上因為有人輕生,為方便救治工作,封鎖了一條道。于是,這邊發生了一連串的蝴蝶效應,橋梁路段開始堵塞,且因雪天路滑,又發生了追尾的交通事故。
兩位車主誰也不認為這是自己的過錯,争執之下又起了沖突。警察那頭沒忙完,又立馬趕來這邊處理事故。
道路越發擁堵,人也容易心浮氣躁,且還有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打尖插隊的嚣張車輛。衆人氣不過,但又不能撞上去,便隻有瘋狂鳴笛還表達不滿。
刺耳的聲音刺激到了嬰孩的耳膜,也發出了嘹亮的啼哭聲。
大雪紛飛,寒冷的氣溫卻平息不了衆人焦灼與躁動。
可也就在這時,一道渾厚深沉的小提琴聲将僵持的氛圍破開一條縫,輸入了悠揚而怅遠的音符。
衆人循聲望去,一位身着演出服的少女不知何時爬上了事故車輛的前機器蓋,正閉眸揚弦,奏響一曲樂。
她的音樂并不歡快輕盈,相反還有一種比這糟糕環境更為壓抑的陰郁。
可奇怪的是,在衆人聞聲不由潸然淚下之際,琴音深處又冒出了一股無所畏懼的堅韌,以及神使受命安撫大衆一般的浩然與寬厚。
且她的技法高超,琴聲千轉萬回,每一個音符落在心上,都情不自禁地沉入那無窮無盡的回味之中。
今日天色沉沉,可她那頭長長的銀紫色發絲随着音符晃動,竟令人錯覺地看到了流淌的月色。
雪花亦對她心生眷顧,飄飄絮絮飛滿黑夜,卻唯獨沒有在她身上落下一片。
曲畢,少女俯身行禮。
為了回應少女饋贈般的表演,堵塞在橋上的車輛閃了閃燈,又有節奏地鳴了幾聲喇叭。
一旁的警察怕少女受傷,還如保镖般将她從前機器蓋上攙扶了下來。
她道了一聲謝,目光似有所感,擡頭望向了索塔上對着她怔怔淚流滿面的金發少年。
但她并沒說什麼,目光停留了一瞬便收回目光。
此時臉上沒什麼表情,甚至眼底也是一片漠然。與方才那個奪目光彩演奏小提琴的家夥,竟有種轉瞬間換了一個人的黯淡。
她重新背起小提琴,朝着迎向風雪的地方走去。
“Please save me!”
未過幾秒,她聽見索塔上方,傳來少年嘶啞的求生。
少女步伐頓了頓,沒有回頭,戚戚寥寥的眼眸投向河對岸,城市華麗的燈光映入眼簾。卻無法點綴她那顆宛如枯萎的内心。
仿佛在說,我救了你,誰來救我。
“不是尋死的人,為什麼露出這種表情?”
身旁突然響起一道沙啞粗粝的聲音。
少女看了過去,入眼便是一張面目全非,鼻青臉腫又血迹斑駁的臉。
她沒有被吓到,因為聲音的主人擁有一雙年輕而形狀極其好看的眼睛。隻是,那雙眼眸之中的光芒比今日的飄雪還要碎。
白無水在她望過來之際便熄滅了煙,在這陌生而混亂的大橋上,兩人就這麼望着對方的眼睛,企圖找到誰比誰更糟糕的答案。
結果是,兩人都沒有好到哪裡去。
但他們彼此都對對方的過往不感興趣。
少女朝白無水走近,問:“談戀愛嗎?”
那雙冷漠無悲無喜的眼睛,實在看不出什麼‘一見鐘情’的情愫。
白無水覺得這是個很奇特的人。
不是因為她的語出驚人。
而是她發現,這個女孩擁有很強大的内核與自信。就像她的音樂一樣,表面聽來喪的要命,可骨子裡卻硬得不會輕易被擊垮。
她一個人堅韌還不算什麼,竟還擁有能夠感染他人的積極的力量。
他們兩人由于不同的原因産生了同樣的壓抑情緒,可卻截然不同地,無論經曆了什麼,她内心深處,始終堅定不移地熱愛着這個世界。
她欣賞這樣的人。
白無水的情緒終于從鋪天蓋地的失落中恢複了一點,她扯了扯唇角,疼痛令她倒吸了一口氣,“談不了,我是女的。”
少女被她的呲牙咧嘴逗出笑意,但她卻沒有為此而失落,甚至眼底柔和了幾分,“那就交個朋友,陪我去吃飯。”
伴随着命令的口吻,藏在她骨子裡的傲氣也浮出了眼底。
白無水覺得她鮮活了起來,也不由調侃道,“啧啧,這是哪家的大小姐,怎麼身邊沒有伺候的仆人?”
兩人并肩走下大橋,将風雪留在了身後。
少女哼了一聲道,“我不是什麼大小姐,我今天是一位逃兵。”
聽語氣還挺驕傲,“這是值得誇獎的事嗎?”
少女搖了搖頭,卻說:“當然不是,但我不為此後悔。如果觀衆席上沒有我期待的聽衆,我甯願棄賽而逃。”
白無水笑了笑,覺得她真是個苛刻的小提琴手,于是問她,“風雪中的演奏,是你期待的嗎?”
少女沉默了下來,走了一段距離都沒說話。
白無水也沒多問。
直到兩人即将踏入溫暖的餐廳時,少女豁然開朗道:“我決定了!在沒找到我媽媽之前,我都不會再碰小提琴。”
白無水:“??”
這家夥的腦回路,還挺令人捉摸不透?
不過她也知道了少女的心事。
她的父親是大律師,母親是上流社會的名門望族,但嫁給她父親後,卻自願洗手作羹湯,成了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婦。可慢慢地、她母親卻患上了抑郁症,還隐瞞着病情,獨自一個人治療。
在母親與父親一次又一次的争執後,母親對自己自身僅有‘母親和妻子’的身份标簽感到無比疲倦。所以她留書一封,踏向了外面危險卻精彩的世界。
少女是個從小便很依賴母親的人,也知道母親這一路成長為她付出良多。所以她成長以來,每一份出色的成績,都像是要獻給媽媽的禮物。
而母親的‘離家出走’對她而言,無異于一次抽掉精神支柱的重大打擊。
她突然間,便失去了任何前行的動力。
在她沉默的那段路上她想通了,在媽媽離開的這段日子裡,她迫切地想尋到媽媽,但似乎卻并不僅僅是因為思念。而是想告訴媽媽,她也可以是媽媽的後盾,即便無法陪伴媽媽去實現自己的夢想,但她會無條件支持她。
而至于所謂的再也不碰小提琴。
大約是,她也要想想,自幼便為了讓母親看到成果而拉動的小提琴,自己到底喜不喜歡。
她是個尋求意義的人,雖然那種說随口便決定一件重要大事的口吻聽起來像是在遊戲人生。
但這家夥是真的喜歡打遊戲。
兩人吃了飯,她嫌棄一身禮服不方便,便去了商場直接買了一套保暖的衣服。當然還給身無分文的白無水買了一件羽絨服,随後又去附近的小診所處理她臉上的傷。
感受過了溫暖,兩人便抗拒了寒冷,不喜歡在路上閑晃。她也不問白無水的意見,直接打車去了電玩城。
剛開始還帶着沒過娛樂場所的白無水玩,可沒過兩下,就嫌棄白無水菜,自己開了單機模式。
白無水也總算是從她的熱情安排中喘了一口氣。
她的生活單調老派,除了學習便沒有任何的娛樂可言。而這種街機遊戲需要适應,可她沒這個精力去研究。
但看少女玩也不過,她打得很兇很暴躁,卻十分暢快。
周圍的人看她玩得溜,還主動發起挑戰,但幾乎無人能從她手裡拿下一局勝利。
電玩城的氛圍也很嘈雜,但白無水卻泛起了困意。在遊戲打得熱火朝天的少女旁,沉沉地睡着了。
她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身邊的少女還在打遊戲。不過此時的表情,有點悶悶不樂。
她問,“你被誰打輸了嗎?”
少女瞪她一眼,“我才不會輸。”
随即又神色冷淡道,“我要回去了,司機在外面等我。”
白無水默了默,等她厮殺完一局後,才起身道,“那走吧,我送送你。”
兩人走出電玩城時,路過了一個搞怪的自助拍照機。
少女拉着白無水進去,“拍個照吧。”
她們拍了一張,少女不滿意,說兩人的表情太臭了。
那就笑一個吧,可誰都無法由衷地露出燦爛的笑容。
少女抓起一堆照片,踏出門口朝她揮手道别後,便直奔一台昂貴的私家車。
白無水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手心,哭笑不得地喊住她,“怎麼也不給我留一張。”
少女頓了頓,轉身看來的眼眸淡漠而傲氣,甚至罕見地流露出了一種審視的目光,像刀一樣鋒利。
她說,“于我而言,認識你,是一段美好并且值得銘記的回憶。可如果對你來說,我隻是一個萍水相逢,過兩天就忘記的陌生人。那你還是不要留存照片為好。”
“我不希望,這張照片會被你當成廢紙一樣随便放置。甚至,倘若哪天不小心在角落裡翻出來,你也隻是匆匆一瞥,不會想起這個特别的夜晚。”
兩個低落的靈魂在風雪中互相慰藉。
可她們都知道兩人的生活軌迹截然不同,不過是恰巧在陌生的地方偶遇,又一起結伴吃了一頓飯。而過了一天,大概率不會再相見。
所以她們沒有留下自己的手機号碼,甚至沒有告知對方姓名。
倘若交換聯系方式,他們或許也會成為朋友,但那也不過是會被漫長的時間消磨成不會聯系的陌生人。她們各自的生活都很忙,實在沒有餘力去經營一段不會有交集的友情。
與其這樣,倒不如把那份溫暖,留存在風雪最盛的夜晚。
少女真是個霸道的人。
但白無水卻認為,碰上的友情似乎比愛情更靠譜。
她伸出手,“給我一張吧。下次遇上,一起吃個飯,再成為朋友。”
少女昂了昂下巴,一巴掌把照片拍在她掌心,如同在應約,“一言為定。”
可令人心寒的是,她本人站在了少女面前,少女卻不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