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永遠不會發瘋。
他們過的生活,一定可怕至極。
我每天都走這條路,這是一條直通教室的路線,也是地球圍着太陽轉的既定事實。我走過這條走廊成百上千次,盡頭的飄窗放大,外面被鋼筋格子篩成碎片的景色恒定,隻有草木有季節限定的春裝冬裝在輪換。
上課鈴還沒響,但這個時間同學們都到得差不多了,透過木門裡面傳來鬧哄哄的交流聲。我推開微掩的門,就在手掌用力之後的刹那,伴随着熟悉的班級場景映入眼簾,有個什麼黑影從頭頂落下——
“啪啦!!”
我瞬間一個激靈。
從天靈蓋一直涼到後背心,也就是一刹那的事,視線變成了模糊的白色。頭被砸到一痛,不算很輕的重量讓頭皮有點陣痛。我整個腦袋和上半身都黏糊糊的,背上的書包也沒幸免。
已經不隻是牛奶的香味鑽進鼻子,而是它本身都鑽進了鼻子眼睛耳朵嘴巴。如果現在歪歪頭,接滿牛奶的衣褶會在被一點點浸透之前變成傾倒的香槟塔,耳朵也會倒出牛奶來吧。
“噗……這是幹嘛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快快,讓開門口,栗山擋鏡頭了——”
“喂喂,江藤大美女,你們剛剛不是說‘肯~定~’濺不到我桌子上嗎?你看你看,濺上一個點了!”
“哎呀哎呀,太小氣了。不過,對不起嘛,給你餐巾紙,你好好擦一擦,下回躲遠點啦~”
我的頭發是淪陷最快的,它們因為液體的參與緊貼頭皮和我的臉,變成了一绺绺的髒麻繩的形态。牛奶珠子跟小簾子一樣順着發梢流成一排,滴滴答答的聲音就敲得人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因為走到哪裡都會沾到别人的地方。
我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腦袋上的牛奶盒就把最後那捧淺底也給貢獻出來了,又是一陣噼裡啪啦液體掉到地上的狼狽聲音。浸濕上半身之後順着校服短裙的褶子繼續往下淌,最後鞋子襪子也全都髒了。
“看她的那張臉,哎呦更恐怖了,平時是爛臉婆,這回是奶牛了,奶牛~”
“快快,回頭來一個!回頭來一個!攝像師在這邊呢——”
“哈哈哈哈哈,你可太會……不行,太搞笑了,江藤是有藝人天賦嗎?”
江藤的嗓門真的很大,因為不想離太近怕我一個狗甩水把牛奶濺她衣服上,身體縮在門外,依舊說話震耳欲聾,勇敢地伸長胳膊在擔任攝影師。
我看着腳底下除了我站着的那對腳印以外,已經蓄滿了一小片白色的鏡面。雖然頭發還在滴答,但是衣服還沒吸滿,還能把它們留下。已經被打濕、軟趴趴的裙擺不再繼續淌下牛奶了。我小心翼翼地擡手取下了倒扣的牛奶盒子,還是第一次把這樣可愛包裝的東西拿在手裡,這是我從來沒喝過的牌子。
上面的口味标識是“經典”。江藤常喝這個牌子的蜜瓜味,今天是她沒舍得把愛喝的蜜瓜味的浪費掉。盒口被刻意剪開成合适的大小,牛奶的品質看起來不錯,四處散發着醇香。如果不是十幾個攝像頭對着我,我挺想嘗一嘗味道是不是和它的包裝這樣精緻。
掃了一眼自己的座位,好像沒有第二關等着我了。有一些男生在拿出手機對着我拍攝,閃光燈就有些匪夷所思了吧,現在是白天,難道他眼中的世界也是黑到需要補光嗎?
我邁過自己周圍的一圈牛奶低窪,将盒子丢進了牆角的垃圾桶。自我推門前到被淋了一身牛奶之後,班裡的同學原本在做什麼現在還是在做什麼。喜歡電視劇的宅姑娘們圍成的交流小圈在對着“那個新出場的男星”犯花癡,牛奶澆頭的時候她們倒是适時的發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可惜應得不是這邊的景色。
補作業的答案互換小組成員們手下筆走龍蛇,翻同座卷子的手沒有分毫遲疑。坐在守門第一桌離得最近、被開門那一下子濺上牛奶的同學是江藤的追求者赤平。他開着錄像幫江藤記錄下了門開到我現在走出鏡頭之間的全過程,是功臣一枚。
有些自由人因為聽見了聲響擡頭,一部分撿到了就着早餐吞咽的新樂子,一部分隻是緊盯江藤一夥人瑟縮着把腦袋埋進臂彎。
大家都在做着自己的事,亦如每個早晨。
喜歡的反義詞是漠不關心,如果有人能因為這件事把視線放在我這裡幾秒鐘,那就奇了怪了。
周圍的這些人一眼就能看到他們人生的盡頭。如果沒有别的東西去改變他們,興許就這麼長大了吧,有些人會成熟起來,覺得當初那個拿出手機照了同學這樣照片的自己實在是好笑呀,然後把這事調侃似的講給朋友聽。或許對方也會笑着說“哎呀,想不到你那時候是這樣的孩子呢”。
其實,牛奶盒子沒有給頭砸出一絲一毫的傷口,衣服髒了可以再洗,我就算多年之後還會淪為他人的談資,被提起也從來不是作為主角。
我已經走到了自己的座位,為的是把書包放下。然後拿到拖布和水桶回到門口去把地上的牛奶擦幹淨。沒有給周圍的人分散注意力,我回去的時候才發現門口已經沒再聚集着江藤團夥。圍坐小圈的女孩們散開,互抄作業的答案交流團開始了收尾工作,在剛剛拖第一下的時候,上課鈴響了。
空氣安靜了。
踩點進門的是已經開始謝頂的中年男人。他個子沒有比我高多少,我是個小矮個,在女生裡還算正常,但他就太矮了,同學們沒少嘲笑他的身高。
這是數學老師,也是班主任。
“啊!”
他被我疑似cos聖誕老人的白花花頭發和眉毛吓了一跳。
“呃……同學,你趕緊把這弄好啊,弄完回座位上。”
“老師,我能申請回家換衣服嗎?”
“啊?”
他擰着身體邁過地上的髒污,腳步匆匆上講台。
“啊?呃……你不要全勤了?”
“第二節課是活動課,我下了數學課再回去。”
他還是老樣子,用“你真麻煩”的表情從頭挂到尾,眼睛也沒有看着我,自顧自在忙自己的事。
最後也不給予确定的答複,點頭是麻煩的,肯定是模棱兩可的,默認是絕不可能的。他不屑于給我承諾,類似的東西也不想給。
我不是一個會感覺尴尬的人,很多事我都不會生出那種感覺,不然我早就該活不下去了。中年男人就這麼在講台上踱步,整理他的教材,眼睛好像有篩子,把我漏了出去。好像剛剛沒有人和他講話,一切都是我表演的個人啞劇。
這樣的空氣讓人窒息,讓人不知道是再開口重複一遍,還是該灰溜溜地、弱弱地再喊上幾句“老師?”。擔心“他是不是沒有聽到”,或者嘗試用強硬的語氣再争取應有的權利?
這樣的空氣讓一個孩子感覺絕望。
不過還好,我這個人很不會讀空氣。
我把地麻利地拖完,要去涮墩布時他已經開始講起課來了。同學們都正襟危坐,江藤和她的小團夥也是,畢竟教室前面有個我,現在屬于遊戲的尾聲。很快坐在第一排的江藤追求者赤平就急急地舉手。
“老師,她擋黑闆了!哎呀,你讓讓,我看不見寫的東西——”赤平把自己的上半身轉得像大風車,但其實我根本擋不住他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