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盥洗室裡出來,身上已經沒有一點牛奶的味道了。衣服也很快洗幹淨,畢竟是高專特制的校服,對咒力都有一定防禦作用,有一定防水效果,也非常禁髒。
回到宿舍把它們挂到窗外去盡快晾幹,我坐回到床鋪休息。沒有拉上窗簾,就這麼盯着黑色的外套和長裙在微微搖晃。日頭已經落到了地平線下,黯淡的天光隻耀着一小片茜色的雲。
因為我離開宿舍有着鎖門的習慣,硝子給我拿了一套她自己的私服。這是我生平首次穿整套“身邊人借用”意味的他人的衣服。這種感覺非常奇妙,陌生的衣服是硝子的風格,氣味也煥然一新,我把袖子湊到鼻端嗅聞時,感受洗衣劑味道清香。
這時候卻忽然聽到窗戶玻璃被規律地敲響。
“咚咚咚。”
羅密歐與朱麗葉?
我擡頭,看見暮色熹微的窗外冒出一隻扁扁的咒靈。正當我以為要轉入玄幻頻道時,一隻手隻觸衣架撥開了晾曬在外的衣服,露出坐在那隻浮在半空中的扁扁咒靈上的黑發少年。
他透過玻璃看過來的時候,我還在床上保持着嗅聞衣服氣味的動作,讓他眼神稍有閃爍,非禮勿視一般偏開了頭。
“夏油君?”我趕緊下床走過去開窗,“沒事的,我在聞硝子用的洗衣劑的味道,感覺比肥皂要好聞。”
穿着寬松燈籠褲的少年長腿一伸就從外面跳了進來。讓會飛的扁扁咒靈關上窗戶在外面待機,他全程都在看着我,聞言勾了勾嘴角。
夏油傑手裡提着一份便當,看包裝盒就知道高專食堂出品,疊了好幾層,裡面是過于齊全的菜式。很明顯不是因為食量大,隻是依舊不清楚喜好就全部買下了。
我平時隻和硝子一起吃飯,偶爾四個人都湊到一起,也沒有明顯的食物偏好,就像他也沒有不喜歡吃的東西一樣。
“扁扁咒靈隻是交通工具嗎,需要它進屋子來嗎?”
夏油傑把便當放到了旁邊的書桌上,還沒說什麼,聽到這話回頭望了一眼窗外,沒忍住笑意:“你說要扁扁咒靈進屋?”
“扁咒靈。”我示意他可以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他搖搖頭。
夏油傑又含笑搖了搖頭:“不是在意那個,隻是覺得有趣,你把它想象成寶可夢一類的東西。”
“你的術式讓你像個寶可夢訓練家。啊,别在意,它隻是個交通工具的話,停在外面就好了——咒靈就是方便,不需要熄火和上鎖,自己也不會跑掉。”
他被我的話逗笑了:“是哦,很方便的,我在一直控制着它,不會跑。留在外面是以為扁扁咒靈會吓到你。”
那個所謂的——扁扁咒靈,像個從速食肉餅加工廠裡誕生的詛咒。一言以蔽之,肉餅壓制機的入口跳進去幾個疲勞工作精神崩潰一心尋死的工人,然後順着履帶出來,就是它的模樣了。
“它确實挺适合去恐怖片串場的……夏油君怎麼這時候來找我?”
見他不坐我也一直站着,夏油傑拉過桌前的椅子坐下,指了指便當:“還沒吃過晚飯吧?”
我點頭,還不待我講話,那雙墨色的狐狸眼捉着我的視線,他又道:“你叫我傑就可以了,不是也喊悟的名字嗎?”
“……”
一直以來都是那樣喊他,别人面前我也會喊五條悟“五條君”。不過今日的事讓我略窺他對家族的态度之後,雖然他并沒有明顯表現出好惡,也不是很想那麼稱呼他了。
因為今天的事有點沉浸在過去之中,敏感讓情商上線,我察覺他好像有些不愉快:“雖然是同級生,但一直覺得傑很可靠,非常仰慕,下意識就在意地稱呼了。”
說的是真心話,可從嘴裡吐出來就好像變客套了,還好我不自覺就會讓表情嚴肅認真……但又好像有點用力過頭,語氣誠懇到比肩告白。
夏油傑怔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會收到這樣的答案。不過從他還在露出笑容來看,應該沒有搞砸。
“說到悟,今天他做的事情我剛剛知道。想着你肯定沒有吃飯,看見衣服晾出來我就上樓來找你了。”
“……”
什麼!竟被如此關照!!傑!超級悉心!
我的耳朵聽到這些話,已然要化身收錄音機,把這樣的讀白刻到腦子裡去,每當一個人的時候就拿出來聽:“太感謝了。”
眼眶要發熱了,我看着面相柔和、帶着東方韻味的少年俊秀的面孔,看他眉眼一彎,把往常疏離的似笑非笑化做溫暖的擔憂……咳,有點過分開濾鏡的意思,停止!這麼悉心的關照我要從傑身上學來,這樣才能回報他。
诶不對,我重點好像抓錯了:“啊,呃……對了,悟。”
“他今早有個任務在神奈川,就順便去了一趟你的中學。”夏油傑并沒有嘲笑我發呆,在我說悟的名字之後才解釋道。
我搖搖頭表示不在意:“我知道的,他這個人,善惡界限感不強,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我之前和他講忘記過去的最好解決辦法是面對過去,他想幫我,也有很多問題想開誠布公地談談。能互相坦誠是件好事。”
“啊……”
夏油傑微微擡起眉梢:“不覺得過分嗎?”
我很快想好措辭。
“隻是我們不熟悉,他想試探一下我能不能控制好自己。我知道自己的情況,他的眼睛能更清楚的看見我身體的狀态,難免會懷疑我有沒有當術師的能力,如果我哪天自己爆炸了會很麻煩。”
他垂下眼睫,看着地面似乎在想些什麼:“答案呢?”
“不知道他最後心裡評估是什麼,但我可以鄭重承諾——我是定丨時丨炸丨彈,定時的期限為無限!”
“傑很厲害,悟也很強。所以就算最壞的結果出現——有人把炸彈的定時系統給拆了——就請你們把我丢出去炸死詛咒!”
盡管我的人生準則是不管如何都要活下去,作為活着的人承擔更多。但是假如出現我信念崩塌鎖不住情緒的最糟糕意外,還是趕緊幹掉自己保護他人比較好。
黑發的少年不知什麼時候擡起頭,臉上沒有了笑容。我是認真宣誓的表情,他好像也配合着神色沉重起來。
夏油傑往前傾了傾身子,那是一個靠近、注視、希望聆聽的動作。
“負擔那麼重很累吧。”這是一個陳述句,沒什麼可反駁的。
“……”
我知道他總是最敏銳,喝酒的時候問出的問題一針見血,平時也總是最快理解我的想法。他也總是沉默着把事情做好,先想着别人。知道我并不挑食,但還是買來了花樣繁多的食物,知道悟喜歡吃甜,就陪他去店裡,自己吃無糖糕點。
也許是在醫務室那天我們發覺彼此的理念相似,他往後的日子總是和我有着特别的默契。我們互相看到對方所做的小事,他沒有糾正我的态度,隻是希望我别有壓力。
對于有着充滿理想之心的我們而言,他不反感我的好脾氣和無限縱容,反而會因為彼此的類似拉進距離。我疑惑,他會有私欲做什麼樣的事呢?
在得知下午的事情後特意來和我聊天,把剛剛我才對五條悟散發的善意幾乎相同的交給我。
我總是相信,一個人沒有自己體會過的事,永遠做不到理解和感同身受。很明顯我們是一類人,首先想到對方也不會管自己。我聽到他的這句話,開始思考他是以怎樣的經曆才會懂我。
那是什麼樣的情緒?是我十多年來對着鏡子剖開胸膛時看到的在積蓄淚雨的心髒。
他一開口,将平平無奇的文字串成句子,再狀似平淡地吐出來,掉出那張喉嚨幹澀的嘴巴的是一串用苦澀編成的線連起來的文字。他好像隻是普通地在安慰朋友,但是那一刹狠狠觸動我的心弦。
在我的眼睛裡,世界總是多情的,看水流擊打石頭也會覺得那是它在高聲歌唱。我想,我看到的是鏡中的自己嗎?
我往前坐了坐,也把上半身傾過去拉近距離,擡手拍上他的肩膀:“傑當寶可夢訓練大師,也負擔很重吧?”
他愣住了,而後忍俊不禁:“噗,寶可夢訓練大師不是聽起來很不錯嗎?”
我點頭:“對,傑就是有着超棒能力的超強術師。我其實内心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死了會對别人更好的天煞孤星,但是最近跟悟學會了自戀,硝子也告訴我不可以死。”
“傑是寶可夢訓練大師,我也可以是有夢想的炸彈人。既然決定當有夢想的炸彈人,就要打心眼裡去當,隻有我先信任自己,别人才會信任我。”
隻有我去接受幫助,别人才能夠拯救我。
“傑要遊戲人生,當寶可夢訓練大師,這樣就不會覺得負擔很重了。”
電波。
一種溝通時需要對接信号才能成功接受的,集暗喻、明喻、潛台詞、聯想、跳躍思維、邏輯連接等為一體的詭谲物質。
通常,相處時長的累積、冥冥注定的默契、天賦超強的理解能力、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洶湧愛意、細膩敏感的心等存在可以讓電波接通。
實際上,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的過程,過于跳脫以至于大部分人都無法成功接通的信号就成了電波。
在被接收的那一刻,無言的快樂和幸福能讓人達到一種“這一拜,春風得意遇知音”的惺惺相惜,情不自禁,合歌而舞,再也不用慨歎孤掌難鳴。
夏油傑不是那種性格的人,但是性格不能阻攔電波的傳遞。當我看見他一直以來隻給人聰明而心思深沉的雙眸變得直愣愣的時候,我的眼淚直接奪眶而出,洶湧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