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在水族箱旁的介紹闆前停留一會兒,但向下按了按帽檐,還是步履匆匆。那個紮着三股辮,眼眸就如同這裡夢幻的光線般是星空顔色的十四歲女孩,如今大概是和我同樣的心情吧。
拐過一個又一個轉角,走過長長的琴鍵般的台階,遊人恰巧稀疏了起來。有情侶在夢幻的燈光壁前停留合影,前方的路清淨到沒有與我錯肩的路人,廳裡昏暗依舊,流水般的鋼琴曲淌過耳朵。
當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巨大的玻璃牆占據整個視野——七千五百立方米的海水中,體長達七米的鲸鲨與我面面相觑。
龐然大物,帶着來自深海的寂靜的美。
天内理子站在空曠的廳中,她穿着剛剛在街上買來的無袖連衣裙,帶着小海星飾品的涼鞋露出腳趾和纖細的腳腕。黑色的辮子搭在肩膀,似有所感轉身時,她看見了正走上最後一級台階的我。
我不知道這個活潑開朗的小女孩還能露出這樣的神情。她明明上一刻還仰着那張如同一張白紙般純真的面孔,用充滿好奇的眼神讓那些令人驚歎的景色倒映于瞳中。
下一刻轉身見到我時,她忽然就像見到煙花筒中最後一束花火也無法挽留地飛上了天,痛痛快快炸出了絢爛無比的軌迹。
那雙眼睛蓦然泛起了一層水光。
我竟然給人以這種意象,總是讓人想到不好的事物嗎……
天内理子朝我走過來,我知道她自己一個人在這,周圍沒有其他人保護很危險,但沒有破壞氣氛,隻是沉默着也在邁步向前。她在我身前停下,晶瑩的眼瞳望着我的臉,擡起手牽住了我。
“真名。”
她很輕地握着我的手,眼神閃爍間我知道她發覺了手指粗糙之處是磨破發腫的皮膚。
我沒有出聲,她和我撞上這一眼,就像編織的謊言被瞬間戳破,燦爛的假象再也無法繼續維持下去。有那麼一刻狂湧而來的情緒沖垮了她無憂無慮的笑顔,也許是因為迫近的時間,也許是因為如今前無通路、後無歸途。
女孩的眼睛變成了一對脆弱的玻璃片,它們像琉璃般晶瑩美麗,又那麼惶恐迷茫。
“我總是覺得……自己一直在錯過。”
巨大的美麗生物在深海般寬闊的玻璃牆後緩緩遊過,與我們擦肩。她的聲音帶着絲絲顫抖,好像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隻是在傾訴,把心中積蓄娓娓道來。
“出生以來,旁人就不停說我是星漿體。于是我信了,就這麼不痛不癢地活到現在。”
我并未言語,隻是注視着她。少女嬌小的身軀在此處深海間渺小,無垠的海水似乎重壓在我們身周。
昏暗的海底世界裡,明明是站在玻璃地面上,女孩竟然有些暈眩。呼吸仿佛也困難起來,就像她真的落在了深海裡,隻是一串被波濤揉碎的星光。
她又近了一步,把頭靠在了我的胸口,就如同我在學校抱着她逃亡時那樣。
“昨晚睡前,黑井認真和我道别了,”她閉上了眼睛,讓額頭貼在我白襯衫的口袋上,“她還和我說了很多你的事情。她最後說,但凡我有一點膽怯,就來找你。”
我們相見兩次,第一次隻是萍水相逢,我為了保護她涉入戰場,她為我送上祝福。第二次我成了送她上路的劊子手,說好聽些,是陪伴她走這最後一趟旅途的夥伴。
也許因為第一次我成功了,少女在潛意識中竟然願意依賴和信任這個寡言而存在感低至空氣的透明人。
她的聲音不安、踯躅,忽又轉移話題:“那天之前,我一直不記得,爸爸媽媽死去的情形。”
“……”那天,果然啊。
我擡手搭在她纖瘦的後背上:“你當時看見了,才被吓到要逃走,堅持不讓黑井去處理,要立刻派術師來解決問題的吧。”
也許是我的手給了她允許的信号,天内擡起胳膊,一把抱住了我。女孩的身形苗條四肢纖細,貼近後我又知道她很柔軟。
理子的心跳很快,呼吸卻很平靜,惶惶中開口吐出什麼話,聽起來像一潭被風強吹起的死水。
“但是我發現,我已經不再感到悲傷了,也不會覺得寂寞。”她的聲音悶悶的,因為離得很近,我聽得還很清楚。
“所以……就算同化之後和大家分開,不管再怎麼難過,總有一天悲傷和寂寞都會消失的。”
總有一天會消失的并不是曾經的幸福與快樂,而是悲傷和寂寞。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黑井告訴她很多關于我的事情,她知道我們相似,我也在四歲之時就獨身一人,隻有一個相依為命的監護人。
但我們的經曆和性格都不同,我這張白紙在父母離去後就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無數人在上面亂塗亂畫。隻不過我也成長很快,輕輕一抖紙面,那些混亂的線條就全部滑落下去,隻留下了認真雕琢的字迹。
她說的很對,她星漿體的命運讓她一直都在錯過,而想不清楚該怎麼面對的她隻是不痛不癢走到了如今。樂觀的孩子決定勸自己釋然接受這使命,勸自己為此感到自豪,勸自己這沒什麼大不了。
而這兩天的經曆,她先是突然在家中遇襲,到了學校還沒來得及享受最後一堂課、和同學完整的道别,就又被卷入刺殺。
我把她抱在懷裡,用身體充當護盾來給她安全感,強大的特級夥伴也展示了輕而易舉碾碎危機的恣意,小女孩終于放下心來。
可等過了風頭,她又直面了綁匪發來自己唯一的家人被綁架的消息,連帶着不吝啬到用生命守護她的人也下落不明。
好在系統壓不住場之後也算變相幹了件人事,沒讓這個小姑娘在那樣的低氣壓下煎熬。
最後看盡世間美好,身旁都是本來素未謀面卻很快就結交成朋友的善良之人。她還沒有交到過小小社交圈之外的朋友,而這些新友人又要親手将她送到終焉之地了。
她還是在錯過。
“……”
我覺得,自己站回到了那間教室,回到了窗外夕陽被擊得粉碎,玻璃屑滿天飛舞的傍晚。
有人教會我那種愛。
忽然想說,憑什麼你要道别呢?憑什麼你要一次次的錯過,把這個他人定義的、與你而言稀裡糊塗的身份就這麼挂在身上承受——你不是滿懷對咒術界的敬意,真心敬仰天元大人才走下去的。
世界上困苦這麼多,可為什麼你要經曆這些啊,你允許了嗎?我不允許啊。
但我說不出口,我什麼也不是,系統告訴我要袖手旁觀,于是我把一切抉擇都交給了最信任的主角。
現在她所依靠的,隻不過是站在所有人身後的那道有沒有都無所謂、鎖在那裡隻是因為自己樂意的最後防線。
但我還是開口了。
“不要和我道别,今天不要,明天也不要。”
“等我親自來和你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