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一個非常生機盎然的名詞。
高大繁茂的樹冠遮下熾烈的陽光,深綠的葉子恹恹欲睡。蒸籠樣的天氣,烤得人渾身乏力。
我能想到夏天的意象——大概是火球樣的日頭,拉長的白天,蔥茏的植木,蟲豸繁多,痛快的清涼和冗長的炎熱、炎熱以及炎熱。
畢竟我是個信奉生命在于靜止的黴人,海邊、西瓜、短裙、冰棍……都不是第一印象。我總是趴在自己覆滿翠綠葫蘆藤的窗子後,在隻有一個人的小匣子裡曬着隔了好幾層阻礙、已經溫軟了的陽光。
如果出門,可能一天到晚會中暑七八次,每一次都倒在街上不同的地方躺屍,會因無人在意被路過的汽車碾到手腳。
恍然發覺,這是我人生中在四歲之後的第一個夏天。它真正降臨的時候,我跟着那個說要把我帶到鎮上去的人走出隻留條縫隙的櫥櫃,才發覺在外面并不會中暑那麼多次,直射的陽光也沒有那麼灼烈。
我還以為會燒焦自己的頭發,點燃本就不濃密的睫毛。
“好熱——好熱啊——”
五條悟本來是好好站在我旁邊的,這個正常的狀态沒有維持超過一分鐘,他就一邊抱怨着一邊把腦袋壓在了我的肩頭。
夏的強光讓視野的飽和度拉高,綠比其他時候都更綠,樹葉尖兒仿佛能滴下水;藍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藍,蒼穹是這樣,他的眼睛也是。
“你也太不怕熱了吧?怎麼這個天氣還穿着長裙?”他用發現新物種的震驚眼神打量我。
我已經舍棄了制服外套,上半身隻穿着白襯衫了。下半身的長裙本來就是非常薄的料子,不再套着長褲其實沒怎麼熱。
“我的絕招,心靜自然涼。”
我把他搭上肩膀、試圖幫我解開一絲不苟系到最頂端的紐扣的手拿了下去:“悟也可以試一試,你得先操控身體裡的咒力——不過你如果很熱的話,就不要貼這麼近了。我隻是能夠控制自己不覺得熱,體溫不會像吸血鬼一樣變低的,隻會傳到你那裡去。”
雪發的少年鼻梁上的墨鏡快要硌到我的臉,他吹了口自己的劉海,鼓着腮幫的動作很沒個正形:“你昨天還在訓練的時候中暑了,幹嘛穿這麼嚴實?”
其實遮住陽光也挺涼快的。
“我也不想。但是我的皮根本不像是生來保護血肉骨骼的,質量堪憂。夏天高溫天氣,陽光直射久了很快就會發燒。”
知道他好心想讓我透氣,但還是又攔截了五條悟另外一隻直奔白襯衫第一顆扣子的手。
“好弱,陽光下灰飛煙滅,到晚上還會變成泡沫,太蠢了!”
五條悟突然罵起我來,不僅沒有依言拉開距離,還突然張嘴咬住我的耳朵。熱感幾乎立刻包裹住了我的耳朵,結結實實的牙齒咬合。不是非常痛,但他毫無形象地扯來扯去,嘴裡還含糊不清地叫喚:“太蠢了……”
我大駭,那不是有隻馬蜂蟄在那兒,也不是貓貓狗狗獸性大發疑似狂犬病。危險但又沒那麼危險,可某種意義上還足夠危險。我隻覺自己這是在用耳朵傾聽高射炮炮口,馬上就要有電磁能量發射,高溫高壓瞬間轟碎我的腦殼。
我立刻把他推到一邊去:“悟,你從貓又進化成食人魚了?人肉不能吃!”
“誰是貓?誰是食人魚?”五條悟抱臂瞪視我,藍瞳在夏日的天光下亮得像散着微光的寶石,“就算老子就是想吃人肉又怎麼樣?”
這樣的愛好就太不妙了啊!
“至少——人血很難喝,這輩子也忘不掉的恐怖味道。比眼淚要惡心,大概比咒靈的味道也要惡心。”
我諄諄教導,告訴他血液和人肉中是有病菌或病毒的,也非常不符合人類的味覺标準。同類相食對于我們這個物種而言是不可以的,會産生很不好的後果。
“……”也不知道深思狀的五條悟在考慮什麼,應該不是想要反駁吧?年紀輕輕的,可不能染上什麼恐怖殺人魔的癖好。
他突然擡手揉起我的腦袋,把好好的頭發都胡亂一按,弄得很亂。
“不吃了,本來也沒想吃。”
那放在頭頂的手好像安撫小孩一樣,就是動作有點随心所欲。感覺他會是那種把毛茸茸小動物身上的毛都倒着摸翻,看着它們炸起毛來一身狼狽的家夥。
“隻是開個玩笑,你是那種會解釋笑話的蠢人吧。”五條悟松開了手裡的黑發,語氣裡帶着幾分無辜。
我對自己的情商感到抱歉,隻好用面癱臉微笑掩飾尴尬。
“不過……”
他眼神中透着不解地瞥向我的耳朵:“說起來,你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我擡手摸了摸,牙印都出來了。如果不是同類的傑作,現在我肯定得去醫院打狂犬疫苗了。可并不痛,我對朋友也格外寬容。
“這沒什麼,我并不在意。”
本來我想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邏輯上講不通,他肯定是故意的,隻不過并非蓄意傷人,但一定蓄意。可蓄意做什麼?
關于真正的動機,我也不會往奇怪的地方去想,這隻是他突發奇想的玩鬧,也許青春期到了不自覺親近異性,也許今天開心,也許沒有任何緣由。
就算真的有什麼……若說坐懷不亂、正人君子,那非我莫屬。
他以一種很幽怨的眼神看着我:“你看上去很像誰咬一口都無所謂的危險品。”
“這怎麼可能?隻是我們關系好。我很讨厭肢體接觸,假如我有無下限,大概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打開着吧。”
天哪,我明明看起來就是陰郁變态小偷騙子,敢接近都要反問一句是不是愛好跟菱川葵一樣奇葩。
他那白蝴蝶翅膀似的濃密睫毛迅速扇動了好幾下,嘴巴微張:“關系好?”
“你好像确實有潔癖的樣子……”五條悟愣住了,似乎頭一次注意到了什麼以前沒有思考過的事情。
從小到大都因為種種原因無法融入群體,我在渡過人生最甜蜜的四年之後,就變成了怪胎小孩。被當成透明人的情況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我讨人厭的外在表現。他們不知道我為什麼總是哭,随時随地都能流下眼淚,比玻璃娃娃都脆弱,簡直就是泡泡人。
無法控制的情緒讓我根本無法與人交往,好在很快我就從失去父母的沖擊之下學會了屏蔽情感,變成了從來不哭的面癱,結果就是大家的煩躁轉化為了恐懼,這種權宜之計讓我更不受待見。
十歲與愛理的邂逅讓我想通了一些事,成功讓自己變成了騙人騙己還背負小偷罪責的究極癫狂版本。我發了瘋似的要學會使用咒力,每天除了偷偷哭就是開朗的笑,出門在外就跟川劇變臉一樣面無表情。
我幾乎和社會隔離了,沒有朋友,沒有除了奶奶之外的親人。我在她面前演戲,表演從日常生活的觀察和書本裡學來的陽光開朗小女孩。作為一個倒黴蛋,龜縮的我沒有遇到任何一個主動親近自己的生物。我已經習慣了當一個透明人,習慣了沒有存在感。
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想和任何自己不認可的人進行肢體接觸,潔癖也就這麼養成了。
因為清楚有什麼心理問題,我知道缺愛的後果是一丁點施舍就能讓自己暈頭轉向,所以我喜歡規劃領地,心比城牆厚。妄圖打垮我的傷害全部豁免,卻并不冷漠,情緒豐富的心讓我毫不費力地做到信任和坦誠,還護短得離譜。
很容易想到,如果我是反派,一定是那種“你動了我的東西,去死吧!你碰了我朋友的手,去死吧!你摸了我養的小動物,去死吧!”看似喜怒無常,可有一套發病原則的很不好伺候的瘋子……
不過入學高專之後,整座學校都被納入了那個可能存在的領地範圍,所以我已經快忘了初中時偶爾想把所有人都幹掉還要恪守成規約束自己的那種感覺。背景闆的地位不曾改變,很少有人會向我這個透明人投來視線,更别提接觸。
暫時隻有系統是厭惡的,如果不是它用着愛理的身體,和我說話一次我就要給自己全身進行酒精殺菌一次。一想到那條蛇是從它身上蹿下來襲擊我的,我就兩眼冒火。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在打不過不代表以後打不過。雖然理智告訴我自己不可能弑神,要是作為一個普通人還能無敵到那種地步,既要又要,肯定是在做夢。
我正因為自己倒黴的身世和暗無天日的未來而不自覺愁思,少年因為天氣升溫的手指伸過來,捏了捏我耳朵上的牙印,指尖有些燙人。
什麼意思,貓抓了我一下,然後舔了舔傷口道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