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條悟抱着一床薄被踹開門進屋的時候,夏油傑正在幫我梳頭。彼時情景有些許詭異,五條悟第一眼視線内出現了他走前還沒有的全新建築物,而我和夏油傑正并肩坐在這上頭。一個人沉默地盯着地闆,手臂拘謹地疊在大腿上,眼神十分認真地賞析自己掉了多少根頭發;另一個拿着把小梳子,動作十分溫柔地給對方梳着完全沒必要繼續梳的頭發。
于是被子直接兜頭砸在了我的臉上。
“你們中邪了!?這是什麼詭異的儀式嗎,剛剛那隻咒靈還有後手?”
五條悟一個箭步就滑鏟到了我們身前,直接把被子當成炮彈發射了出去。混亂中我好像還挨了他一拳,很快就被他攥着肩膀瘋狂前後搖晃。
“沒中邪,悟,你放心,沒出事,呃呃呃……”
我的腦漿都快讓他給搖勻了,好在夏油傑很快掙脫出了兜頭的被子,立刻幫忙鉗制住了五條悟。他的發型全亂了,剛剛梳好的黑發被這一下蒙得淩亂,從他緊繃的表情看得出心情非常不佳,估計是剛才挨了五條悟好幾拳。
“沒事,不用擔心。這隻是僅含有情緒價值的梳頭行為而已,不是鬼上身了——就是我這頭發掉得有點嚴重,好像不太适合這種場合……”
白發少年鼻梁上的墨鏡堪堪架住,敞露的雙眸仿若雪夜銀燈,隻不過現在的表情頗有種誇張的震驚感。
他簡直要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整個人提起來了:“啊??”
五條悟拿來的一床被子正無比淩亂地癱在我和夏油傑的身上,現在有一半拖在了地面,讓這詭谲的畫面更添幾分多餘的淩亂。
我扭頭看向夏油傑,嘴角有些抽出地吐出一個問句:“我是不是要死于非命了?”
夏油傑把手在耳邊比做電話:“我會報警的,我會是第一目擊者。”
……
五條悟用術式砸壞了我的心血,然後腳一滑摔在地上說自己不是故意的,摔倒了好痛完全沒有力氣能不能讓我把他扶到他的床上去。
我站在那,居高臨下了一會兒,最後伸手握住了他的指尖。令人十分懷疑的是是否有隻白貓彈射起步順着我的胳膊瞬間蹿上了肩膀并占據了後脖頸變成了貓圍脖。五條悟無師自通了什麼叫沒有骨頭的美女蛇,幾乎粘在我身上一邊大喊虛弱一邊踉踉跄跄。
啊?剛才和影子咒靈戰鬥的時候,受了暗傷了?
把他扶到了床邊,溜進被窩的五條悟不知用了什麼妖法讓我莫名其妙在床邊絆了一跤,很有邏輯地栽在了被子上,非常合理地被仿佛是個黑洞的床鋪給吸了進去。
那雙水亮的寶石藍瞳狂眨,五條悟就在那裡把渾身上下寫滿“無辜”“弱小”,那模樣好像倒在床上等待臨幸的妃子。
這匪夷所思的畫面讓我陷入沉默,在關心他是不是戰鬥受了傷和摔一跤碰壞了頭之間選擇了坐起來。
怎麼大少爺性格的他現在開始變得這麼圓滑了!一次次的任務讓他接觸社會多長了心眼?說不好聽些,明明是視惡作劇和嘴臭别人為氧氣的單純直白boy,現在已經在朝着油嘴滑舌立體防禦無懈可擊的道路奔去了嗎?
我瘋狂計算的大腦跳動過幾個字符,好像這樣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現代最強咒術師,全方位無死角的無敵——沒有人可以拿捏、沒有人可以猜透,他站在頂端的時候,所有人的視線都隻會一掃而過。
愛嗎?愛他的人可太多了,也正因如此但沒有人會停留,仿佛比别人多看了一眼都是件讓人蒙羞的事情。
什麼叫風流倜傥,什麼叫超脫世俗,什麼叫天上的月亮看得見摸不着——小行星在地球墜毀級别的沖擊,人們隻想遠遠地看流星漂亮的尾巴,沒人想站在大氣摩擦過的灼熱碎片底下。
“悟,我晚上睡覺不老實,會一直翻身,恐怕會吵得你睡不着。”
五條悟摘掉自己的墨鏡,随手扔向床頭櫃。有着術式的輔助,墨鏡就像自己瞬移到了櫃面上。
“老子本來就覺少。”
驟然陷入漆黑的房間伴随着夏油傑的手按在燈門上的清脆聲響,沉入寂靜和黑暗。
我的眼睛沒有适應驟然無光的環境的那幾秒,可以感覺到身側的重量挪得離遠了很多,他伸長胳膊,扯了扯我的衣角。
夏油傑越過狹窄的過道,彎腰伸手按下了我的眼皮,被迫閉目之前的對視裡,隐隐約約看得出他五官的輪廓。
“沒關系,下半夜可以來我這邊睡,這樣就不耽誤事了。”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順勢躺進了被窩,夏油傑把五條悟帶回來的枕頭也塞到我腦袋底下,再把多加的那床被子蓋在我身上。
朋友們對我真的很好。
“晚安,快睡吧。”夏油傑再度伸手按下我的眼皮,力度很輕,即觸即離。
“……”
我發現了一件事。
五條悟不需要那麼無敵,我們和他站在一起就夠了。他可以有搞不定的東西,可以不用那麼完美,他不需要無敵,哪怕隻是戰鬥。沒必要講什麼傳統美德反派BOSS就要1v1,隻要不是廢物,那就大家一起上,在主角團這裡,永遠隻有正義的圍毆。假若是熱血少年漫,那麼總能毆赢,中途獻祭幾個工具隊友保持一下質量守恒。
……我默默地在心中歎氣,又把插到他身上的flag拔了下來。
不想了。
明明是我麻煩大家照顧,結果兩人都貼心至極閉口不談。
我平躺着,盡量讓自己規規矩矩,手放在體側,就像棺材裡的屍體。
五條悟那隻扯我衣角的手現在爬了上來,他的手指搭在我的頸間。我閉着眼的時候他好像也閉着,但是我睜開的時候總能看見黑暗中一對已經辨不清顔色的眼瞳。
這是最後睡前的幾分鐘,我過不了一會兒就要沉眠,一頭紮進噩夢了。
“你是……創傷後應激障礙嗎?”輕到隻是氣音的話是快要貼上的耳語。
五條悟的突然搭話讓我睜開了眼。創傷後應激?
“……”
我的确有反複重現創傷體驗——哪怕隻在睡夢時間。不過這并不耽誤我白天日常生活,也隻是脆弱神經的附加品罷了。第一次從廉直回來之後确實開始暈血了,至今也沒怎麼好,但實戰證明我尚且能夠克服。
“是天與咒縛。”我簡短回道,基本已經沒有聲響,隻是唇語。
看不見其他表情,平躺的我餘光裡隻知道他眨了眨眼。
輕到難以分辨内容的聲音又響起:“做術師以後,更嚴重了?”
身側是沉甸甸的一個人的重量,暖烘烘的體溫也傳過來。同樣的洗發露沐浴液香氣籠罩着我,那一刻我明白了他在想什麼。
五條悟總是副不正經模樣,好像每天都什麼也不想,沒有壓力、沒有牽絆。不存在普世的道德束縛,隻有今天心情好和“我很強所以能做到如何”。
可實際上,很多看似輕松的決定,都是在那執行的前一秒,在他的頭腦中極其冷靜、客觀、有邏輯地走完了全部流程,最後幹脆利落地敲定答案、立即執行。
也許他其實是我們當中甚至比硝子還要冷酷和理智,最為克制人性的一個人。他認為術式不附加任何多餘的東西,也沒有确切的信條,不遵循任何所謂的規矩。從外在表現來看,糟糕的性格根本無法把溫柔這個詞語形容到他身上去。
顯然事實并非完全如此。
“就算不做術師,我是一個普通人,這些痛苦也完全不會消減。隻不過噩夢的内容從打打殺殺變成了煩人的上司或者社會上各種失意的經曆——脆弱的神經接受到的痛苦是相同的,沒有差别,小事累積起來也會讓人絕望。”
我簡單解釋了一下他的疑問,然後長長地、帶着微笑歎了口氣。
“我擁有的才能你又不是不清楚。如果遇到其他能力有限卻還想燃燒自己當術師的家夥,再勸那些人打道回府吧。”
那一天我被他提回高專,第二天就搖身一變成了咒術師。他是把我帶離普通生活,與主線相交的那陣狂風。如此的故事開場總比在塵土裡摸爬滾打要合我這個中二病少年的胃口,我非常感激這一抹奇幻色彩。
他是黑白有序的人生中吹亂選項的飓風,冒險開場使我整個人生開始有了色彩的那抹蒼藍。
五條悟突然把搭在我頸動脈上的手指移到了我正對着他的左側面頰,指腹在瘡痂之上按了又按。
整個上半身瞬間就像不停過電一樣,我忍到眉毛抽搐,盡力保持着嚴肅話題的嚴肅氛圍:“硝子沒教過你這招吧?”
他竟然被逗笑了,好在無聲,放在我面上的手連帶着我的臉都顫抖起來。
“你不後悔,”他以肯定的意思輕聲吐着不甚清楚的音節,但我就是讀得出來語氣,“休息吧。”
他重新将手指搭在了我的頸上。
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