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蓦然陷入了一片寂靜。
良久,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喟歎:“……我會消化不良的。”
閉着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我就順着思緒勾勒着“如果”的場景:“怎麼會,炸彈人也是可以選擇不爆炸的。然後你就把我吞進肚子裡,我立刻變成你手下一員猛将,讓我咬誰就咬誰,鋤強扶弱保護世界,連悟見了都害怕……”
“别說了,我現在已經害怕了!”五條悟的聲音強硬地截斷了我的話。
他一定擡起腦袋了,所以才會伸手來解我和夏油傑扣着的手指。
夏油傑不願意放開,卻又不想加大力氣把我捏痛,于是三人便如此膠着。不信邪的五條悟兩隻手都一齊上陣,我們二十根手指糾纏在一塊活像宿傩開會。
我察覺到再不阻止就要升級成更高層次的肢體沖突,趕緊癱軟手掌裝死:“好了不鬧了,睡覺吧。”
五條悟三下五除二把我的手剝出來,而後他們倆就跟相斥的磁極一般瞬間分開。我趕緊把被解開的手縮回被子底下,不亂動不說話,放緩呼吸開始催眠自己。
傑的長發落進我的衣領,是他也乖乖躺下了。
“……”
說實話,根本睡不着,連裝睡都困難。兩個人的呼吸近在咫尺此起彼伏,我都不知道自己該安插在什麼時候加入進去。
眼皮底下的眼球大概在神經質地瘋狂轉動,這時候說我已經開始做夢了會被相信嗎……
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不隻是睡不着覺,皮膚溫度也在随着時間推移而攀升。夏油傑的頭發明明好好地待在那裡沒有動,我卻老是有種它變成好些小蛇渾身亂爬的幻覺。
悟是在呼吸間發動小型的蒼嗎?我怎麼覺得自己的脖頸快被他呼吸的熱量給穿出個洞了!
不行,我必須做點什麼,不能坐以待斃。不知道和其他普通人同床共枕是什麼感覺,但是至少和兩個特級術師在一起,我的戰鬥警報已經要在腦子裡撅爛了。
是我判斷錯誤,難道我有被害妄想?不是說好了睡個回籠覺嗎,怎麼我會産生有特級咒靈出現的壓迫感和危機感啊……
他們倆因為我剛剛說過的話不高興了,正在拿負面情緒詛咒我嗎?
我開始調動咒力,強行平複浮躁的心緒,排除外界的一切影響。既然我能用意志控制自己瀕死戰鬥,那麼睡眠應該也不在話下。
慢慢地我就放松下了肌肉,不再覺得自己是站在戰場中央。很快咒力便讓身體進入了舒适的睡眠狀态,我的大腦也逐漸放空,什麼都不想了。
這種催眠異常成功,我已經迷迷糊糊地半隻腳踏入夢鄉。太好了,又學會了新技能,還非常實用,和特級朋友們一起訓練真是我的幸運啊。
“老子不睡了!!”
一聲喊叫直接戳破了我剛剛勾勒出的夢境,吓得我空白的大腦狂亂刮過一場思維風暴——敵襲?窗戶沒關?強盜破門?咒靈失控?還是沒訂鬧鐘?
驚醒我的是一把掀開被子坐起來的五條悟,他不知道為什麼臉頰通紅,甚至以掀翻桌子的力氣甩開無辜的被子,好像上面長了刺。
被突然驚醒,我的心跳狂飙一百八,幾乎是瞬間就瞪大了眼睛,有點模糊的視野裡是平平無奇的房間陳設,幹澀的嗓子都發抖:“悟?”
發生什麼了?外星人入侵?小行星撞地球?
我趕緊轉頭看夏油傑,他也坐起身,微微垂着頭,墨發遮住了大部分表情。
“咳……我也睡不着。”他察覺到我的視線,勉強擡頭露出一個笑容。
我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原來隻是單純的失眠,不由得歎道:“其實一開始我也睡不着,我們離得太近了,雖然和南極的企鵝一樣聚在一起取暖很讓人有安全感——可現在是夏天,溫度過高自然會心煩意亂無法入睡。”
少年以呆滞的表情面向我,光線并不明朗而氛圍迷蒙的寝室裡,我見到了兩對無語凝噎的眼睛。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讀,他們倆看起來僵成了石膏像,在盯着毫無波動的我幾秒鐘後,二人還短暫的對視了片刻,一種名為絕望的東西便自然又無助地從地裡生長了出來。
發絲淩亂的黑發少年頰上還浮着一層薄粉,他懊惱又無力地扶上自己的額頭:“呃,你說的很對。”
“但是空調不這麼想。”五條悟就像突然捉住了我話裡的邏輯漏洞,一手指着牆上冒冷氣的空調,燒紅的臉蛋朝我靠近,眼神充滿希冀。
我愣了愣神,這才搞懂他在說什麼:“啊,确實,屋子裡不熱。我剛剛也睡不着,還是用咒力才給自己催眠成功的。”
“你不覺得……我……他……剛剛你有沒有……你……”
五條悟頂着一頭亂糟糟的白發,當他吞吞吐吐講着堪比完形填空的台詞時,皺皺巴巴的白襯衫和攥緊的拳頭都給這強大恣意的少年平添可愛的局促和羞赧。
這地方瞬間就變得奇妙起來了,無形之中,似有一團明豔耀眼的火苗在烈烈灼燒,靜谧的清晨,每一寸陰影都聲勢浩大地搖旗助威。
“其實……難道……你怎麼……我……他……”
白發少年的嘴巴一開一合,講話如結巴。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聰明智慧伶牙俐齒的摯友突然變成了這樣!我躊躇地将身子移向夏油傑,輕聲輕語——
“傑,悟被咒靈附身了,還是生病了?戰鬥準備?”
“……”
五條悟大叫了一聲,繼而順理成章的,我的枕頭在下一秒痛吻我的腦袋。
顯然,這麼近的距離之下說悄悄話是個愚蠢的行為。
情況就此朝着枕頭大戰狂奔而去,五條悟給我結結實實地來了一下,以他的力氣和體型,這一枕頭差點沒給我掀到地上去。我為了卸力順勢真的往床下栽,頭昏眼花地在地闆上打過一個滾的功夫,夏油傑就因嘲笑五條悟像懷春少女惱羞成怒而招來報複。
枕頭大戰一觸即發,五條悟用他那無敵的術式作弊,枕頭都快會飛了,頗有一打二的風範,看得我眼花缭亂。這就是我為什麼每次都和傑組成一隊反擊的原因了。
他惡狠狠地斥責我揣着明白裝糊塗,夏油傑站在我身前一堵牆似的擋着他,不假思索地替我說話。
“悟,你自己都沒有說清楚,責怪别人聽不懂?”
那時候我正坐在地上仰視戰場,這場景到莫名有些像英雄救美。可惜我肯定不是那個美,也談不上救。
昏暗的房間裡,那對燃着冰色火焰的眸子在頃刻間熄去了。五條悟垂了下眼,睫毛在刹時冷凝的空氣中上下掃過,他對上摯友深邃而異常沉靜的眼瞳。
這就是目前為止他一帆風順、了無困頓的人生中最令人煩心的事了。像一根木刺留在肉中,被觸碰的時時刻刻,惱人間夾雜着細小的疼痛。他是何其灑脫的一個人,走過的路從來不回頭,回頭望時也絕不駐足。
何況他現在還不需要回頭,遑論駐足不前。他現在快活得很,隻要大步流星向前,牢牢看着走在前面的那個人就行了。未來并不明晰,也許萬事勝意,但這順意的萬事之中,半錘定音的結局——總有人格外不得神明喜愛,也許今天也許明天,走在身前的人會落成一方低矮而沉默的方碑。
夏油傑這話的殺傷力太大,一箭戳穿了三個人的心。我捂着自己涼透的心口頗有些幽默地躺到了牆角,渾身的幽默細胞死去了一半,作為枕頭大戰被一擊秒殺的敗者出局。
有些話沒必要講,那會顯得我們都太沒人情味……盡管我并不覺得五條悟會困擾,哪怕所有事都直白喊出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他就是會堅定地相信自己,而天底下沒什麼可怕的。就算真有那麼一天,他也會拿着一大把花笑着坐到墳前跟我聊聊人生不易什麼的。
我覺得應該打破沉默,這令人心酸的沉默不像是朝氣蓬勃的高專生的代名詞。于是我第一個甩去煩惱,假裝世事無憂年少不知愁,擡起自己的雙手做投降狀:“我被揍出局了,申請成為裁判,你們不繼續遊戲嗎?”
“……”
沒準是為了祭奠這即将逝去的青春,盡管“逝去”二字還八字沒一撇。兩個少年聲勢浩大地掄起枕頭,熱鬧非凡地打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
身後驟然響起一連串急促的敲門聲,立時給屋内的戰場按下了暫停鍵。
“我去開門。”
“我來去吧。”
還未決出勝負的兩人丢下枕頭,我猛然想起現在是清晨,這麼大動靜肯定會吵到别人,趕緊手腳并用從地闆上爬起來,趕到最前面去。
“小希——我來救你了!”
隔着門就聽見了熟悉的女聲,是住在隔壁的硝子,她的聲音裡帶着焦急,仿佛下一秒就會對門使用爆破。
我便見到他們倆拉開了木門,外面站着神情肅穆、提着一把刀的家入硝子。
她的眼神掃過開着無限的五條悟,背後跟着咒靈的夏油傑。肅殺的氣氛之下,短暫的相對無言,她收回那回旋镖一般的目光,挑了挑眉毛:“玩得這麼花?”
“?對不起,硝子,我們——”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五條悟和夏油傑堵住門口擠到了後頭,打着哈哈一人一句蓋了過去。
“硝子也來玩啊,但是帶着管制刀具來就太危險了吧?”
“雖然體諒硝子的術式是治療,可是先制造傷口再複原這種血腥的就太超過了吧……”
“诶——帶刀是來砍你們的哦。真的沒有欺負小希嗎?你們兩個危險分子實話實說。”
“我們在訓練呢,還是小希主動發起的。可惜硝子不是戰鬥類型的術師,不然就叫你一起了哦。”
“‘小希’是你叫的嗎?”
硝子笑眯眯地彎起眉眼,眼角的那顆淚痣便莫名予人危險的美感。她作為一個朝着醫療方向進發的奶媽,卻也是每天擺弄屍體執着手術刀做實驗眼睛都不眨的醫生。
情況不妙,恐有世紀大戰掀起,我立刻挺身而出平定四方,護在硝子身前——盡管柔弱的奶媽現在手裡有把尖刀。
“我們在玩枕頭大戰,很抱歉這個時間把你吵醒了。”我飽含歉意地回頭看向短發少女。
她搖搖頭表示并不在意,對我露出笑容:“說起來,我是想來邀請小希今晚一起參加煙火大會的。”
我被身後的硝子冷不丁攬住,她拿刀的手已經背在了身後,整個人言笑如常,眉眼間帶着些許提到好消息的愉快。
喔,對啊,夏日祭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