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個雷暴天回到的高專。
算算也沒離開多久,早春那會兒的記憶都很模糊,畢竟那時候我整個人就像一隻幽魂,狀态和初中時沒什麼區别。現在完全回憶不起初中的事情了,除了那個黃昏重複過太多次的橋段,其他情景已經在我的記憶中淡去了。
讓我意外的是,傾盆大雨中,還有人撐傘立在高專門口。相比上次相見,金發的少年面色好了許多,眼底不再有烏青,挺拔的身形看不出半絲疲憊。
明明是白天,天空卻黑得像夜晚,紫色的閃電張牙舞爪地扒在烏雲上。隆隆聲伴随着急墜的雨點,好似這一樂段寫了太多的小軍鼓。
七海建人再見到我的獨眼龍打扮,還是面帶不忍。他說今天暴雨,我看不清路上的積水,特意來接我回宿舍。
我看着他舉起打着手電筒的手機,沒有反駁地跟在了他身邊。
“硝子在高專嗎?”
我知道,自從灰原不在了,隻剩他一個一年級。七海基本上都在和二年級一起學習,他們的關系走得近了很多。
“她在自己的宿舍休息吧,今天沒有任務。”
一聲低沉的雷聲從天際傳來,隆隆如有巨獸咆哮,讓人莫名膽寒。
因為雨勢很大,我們各自撐傘,隔開了很大的距離。我隻能看得見流成透明簾幕的雨水順着傘沿掉下來,模糊他的側顔。
七海的話裡帶着些許躊躇:“希,有沒有感到過困擾……隻有我去了醫院看望你。”
“沒,大家都很忙,特别是我三個規格外的同期。”我否定道。
他笑了笑:“嗯。大家都很關心你,雖然知道你不會在意,但我還是想解釋清楚。前輩們覺得……我比較理智,所以托我去看望你。”
我愣了愣,盯着自己因為抽風削沒了的小拇指:“我看起來挺吓人的。”
“不,不是那種方面的吓人……總之,你非常讓人擔心。還是……盡快去找家入前輩治愈傷口吧,索幸這些傷勢是可以治愈的。”
“我也不希望你繼續消沉下去到嚴重自輕的地步,這樣很危險,會讓人很難過。”
他還在說着讓我感覺在念我黑曆史的話:“如果以後,希再一次摔倒的話,我怕大家會擔心到不得不看住你……因為你不會讓人把你扶起來,就隻能保證你不會再摔倒了。”
“……”
我用震驚的眼光打量七海,看到他表情平靜地說着奇怪的理論。
“七海,你和我學一些經驗就挺好的,但是學你的其他前輩就不太靠譜……當然我是說要學優點避開缺點,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你個濃眉大眼的怎麼也叛變了?
他歎了口氣:“這是人之常情吧,誰也沒法時時刻刻保持成熟冷靜。更何況那段時間你真的随時都會崩潰,深井小姐被吓壞了,夏油前輩也是。”
這句話仿若一把小錘子擊中了我,腦海中宛如電流通過——我的狀态那樣差,一定讓朋友們很是擔憂。
我現在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想起夜蛾老師也說過悟也不是很好,可我從字裡行間還覺得他心情挺不錯的,由此可見這家夥已經會騙人了,太恐怖了。
“傑、傑要把我吓壞了,他還好嗎?”這形容簡直就是噩耗,我現在恨不得瞬移到夏油傑身邊好好看看他。
七海安慰了我兩句:“他從灰原走後一直挺消沉的。但是家入前輩有和他一起出過任務,五條前輩向我打聽你的時候聊到過兩句,說他大概是苦夏吧。”
我深呼吸,一次,兩次。然後穩住了狂跳的心髒。有些傷害是不可逆的,有些事情隻要發生了就會有結果。有些問題是想不通的,沒有答案。
“嗯。嗯……七海現在感覺怎麼樣?”
“……”
他摸了摸胸口的鑰匙,那把我親手制作的鑰匙代表又貫穿了三個人,愛理、灰原,還有我。
現在他身邊隻剩下了我,于是轉頭時也隻能看到我:“我很好。我看着你是怎麼摔倒又爬起來的,就覺得沒有什麼東西是可怕的了。”
他垂眸看着地面,不停有冷雨砸向彙集成一灘流水的鏡面,将其打碎。汩汩前行時又在波浪紛湧時融合,蓋住整條道路。
“我從不曾因為覺得自己沒用而感到氣憤,今後也永遠不會。隻會一味的将造成這一現狀的萬惡,視為眼中釘,除之而後快。”
他看着我,在暴雨中聲音卻清晰,一字一句傳入耳中。我對他微笑,怪不得從一開始就覺得與他很合得來。我抉擇過要不要逃走,也迷茫過,他也如此。
這是我的夥伴。
七海停在了宿舍樓下,我和他揮手告别。天空還在時而閃過駭人的銀蛇,壓得很低的烏雲總讓仰頭的人覺得天之将傾。素白的雨水猛烈地擊打着傘面,在邊緣墜落時連成一串串玻璃珠子。
進了門,雨聲漸遠被抛在了外面。我收起淺色的傘,它很讨巧,在晴天的時候不那麼刺目,雨天的時候又在昏暗的環境充一抹亮色。
走出一串濕漉漉的腳印,我提起被雨水濺濕的裙角,小心翼翼地防止自己滑倒,一點點走着台階。
在失去一隻眼睛後,平衡感花了很久才重塑。也偶爾忘記自己沒了小拇指,把拿在手裡的東西搞得掉在地上。
我本想直接去找我的醫生,讓硝子治愈這兩處缺損,疲憊的大家應該不會有精力訓斥我。硝子生氣的話頂多隻是和七海一樣歎氣又歎氣,這樣我就可以再說一遍那句俏皮話。
“嘭!”
将雨傘在走廊裡撐開瀝幹,我隻是經過了自己的宿舍門口,那扇門就突然被打開了,險些把我拍成紙片。
陰沉的天色讓所有的東西都是灰色調,好像加了濾鏡的驚悚片。突然拍開的門後并沒有站着人,就像它是自己彈開的一般。雖然隻用了零點一秒就反映出這是一發控制力絕佳的「蒼」,但我還是因為左眼看不見沒有全部的視野而被吓了一跳。
穩住飙升的心率,我濕漉漉的鞋跟踩着幹淨的地闆遲疑地向門口而去。擡手扶住對我大敞的宿舍門,綁在胳膊上的長發垂着,在外面時它們網住了一些水滴,現在好似雨後的蛛絲。
我的金魚缸放在玄關的正對面,飄窗底下,因為沒有購置家具添堵的意思,就被我放在了地上。那隻魚缸很大,水中沒有任何裝飾,也沒有加氧設備,畢竟我用咒力讓那些被撈來的金魚都強行身強體壯。
顔色清透的魚缸前坐着一個熟悉的背影,少年的白發在昏暗的環境光下那些陰影的部分像是鉛色。屋内沒有開燈,隻有窗外雷暴天的黯淡無光和偶爾點亮陰雲的閃電幫助視物。
他席地而坐,一隻手掌按在魚缸上,好像第一次去海洋館的孩子那般聚精會神地看着水裡遊動的金魚。
昏暗的房間裡其實什麼也看不清,再怎麼适應黑暗的眼睛也無法比拟夜視動物。他的額頭也幾乎要抵在玻璃上,好像想要看清魚的每一片磷。
那些超級金魚充盈着我的咒力,當初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讓咒力在它們身上形成了自然的循環。在那雙六眼之下,這一缸四散遊曳的金魚大概會變成點點小魚形狀的光團,他看着這場景就像看熒光魚,應該挺漂亮的吧,怪不得他會這麼入神。
窗戶留了條小縫,冷風就這樣呼呼地灌進來,把夏天的燥熱全都驅走了。驟冷下來的雷雨天也是夏季的特産,那種黏膩的濕氣非常沉,讓人覺得皮膚都浸在霧裡。
我走進屋子,有那麼兩秒懷疑這不是自己的寝室。
走的時候很匆忙,明明和千坂阿姨有詳細的計劃,但我離開的那一天依舊在很冷靜地匆忙。
我沒有收拾東西,鋪蓋和其他生活用品都是安定下來後千坂阿姨和我臨時去買的,然後便是偶爾在醫院的病房多添置一些物件。
人在精神緊繃的時候,很多身體上的痛苦就完全會被忽略了。我隻有在護士給我吃藥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在發燒,七海把我按倒拿來冰袋的時候才發覺自己的額頭那麼燙。
整個春天到盛夏我都像一隻幽魂,現在連回憶起來都沒有具體的畫面了。
宿舍非常整潔,維持着我離開之前的清爽——本以為會迎接一屋的灰塵、發黴的被褥、因沒關窗被淋濕的窗台。或許還會有一缸長滿青苔漂浮着密密麻麻死魚屍體的玻璃缸。
可并沒有。
地面擦得非常幹淨,家具也是。書桌上撇着不屬于我的電腦和手機,吃空的金平糖罐子裡塞着散裝的水果糖和我曾經總是分給夏油傑的奶糖。
床上鋪着我本來壓在衣櫃底下的換洗床單,很明顯這張床是沒有被棄用的,我的鋪蓋還在睡人。
原本空空如也的牆面上竟然挂上了一隻相框,裡面封滿了被洗出來又仔細拼好的我的照片。
“……”
我摸摸腦袋,這東西挂在自己床頭總覺得有點自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