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黯的軀殼裡,掀開眼皮,入目的是輕軟的雲被煙熏火燎的黃昏。
“希。”
身旁傳來熟悉的嗓音,我偏頭便見到了夏油傑。坐在身邊僧侶打扮的黑發詛咒師,狹長的眉眼蠱人,仿佛開口說些什麼你就要對他全盤托出。
“嗯,晚上好。”
聞言,夏油傑對我笑了笑。
這已經是第不知道多少次斷斷續續的鍊接意識,大部分時候我醒來時都會發現自己在他身邊。有時是在戰場上,他出門調服咒靈也要帶着黯,卻并不讓它戰鬥,隻是放在後方看守菜菜子美美子。
這些零碎的日子都是平淡的休息時光,我的心境越來越平和,有種脫胎換骨般的沉穩。我擁有了隻能旁觀一切發生的視角,非人類的軀殼也令我生出一種遊離于世界之外的心情。作為夏油黯的時刻是一條随時會斷的虛線,說對未來不感到恐懼也不生出絕望是假的,那個人……不,那個「存在」到底是什麼?
我的軀殼去哪裡了?那個叫「早紀」的女性術師又是什麼人?怎麼樣才能破除「緘織」
重獲自由?系統回挑什麼時間讓愛理回來繼續幹涉我們的世界,它會不會趁機幫那個「早紀」一把,徹底除掉我?
早在我失蹤的那天起,我的朋友們就在尋找一切的真相。思及那些痛苦的年歲,我就已經感到心髒沉重。案子自我以咒靈之軀醒來後似乎漸漸有了眉目,可伴随着我被憑空挖去的時間,有什麼東西也變得面目全非。
我沒有太久的時間用來思考,咒靈的軀體使我難以保持人類的認知,我的本能告訴自己我是一道生于影中的詛咒,我永遠躲在真實的夾縫中,吞噬一切。我可以身為牢籠,囚禁獵物直至腐爛。
能在這樣強烈的對命運的無力感和狂怒的心碎中保持微妙的平衡,不得不說我那天與咒縛的身體帶給我十幾年的痛苦磨煉功不可沒。這時候還能打趣自己,我欣慰于自己的樂觀。
夏油傑總會給我營造一個非常溫暖的環境,每一次醒來都是安全的。有時在飯桌邊,他讓不需要吃東西的咒靈也坐在餐桌邊和大家在一起,我甚至還有自己的碗。有時候總覺得他像拿着玩偶在玩過家家的小孩。
而有時就像現在,兩個人坐在緣側上看着院子裡的草木和風雲變幻的天。
他和非術師接觸的時候從來不會讓我見到,盡管我們雙方都知道沒有人會在意。可好歹也是立場不同,這樣的自欺欺人式回避算是無言的默契。
客觀上分析,我是高專那邊的人。我的信條和理想如今依舊,目标和五條悟相同。可命運作弄下我現在成了最惡詛咒師的王牌咒靈,離了他,離了咒靈操術和這隻咒靈的軀殼我就是身不知何處的沉眠繭中人。
這種利益關系讓共生顯得是被形勢所迫的,我處在絕對被動當中。然而我卻沒感覺自己被束縛了,自己也不是純善之人。夏油傑變成現在的模樣與我而言隻有見到本心溫柔之人被命運逼瘋去做他曾經口中“無意義的殺戮”的悲傷,但這個結局我也有所預感,隻是對自己成了那個變量之一感到五味雜陳。
他說我簡直太糊塗了,為什麼到他這裡善惡不分。明明知道他變化最大,還能淡然呆在這裡沒有半絲不安。
我很納悶,我說黯就是你,就算人有時也會畏懼自己,那也是不一樣的。就算我真的抽風了要和你割席,怨你沒能幫我一把當初救下我,怨你推翻曾經的大義為了“殺盡天下非術師”而當了詛咒師,那我早就在見面的那一刻就真的吃掉自己的主人了。
那樣的話,自這具軀殼裡蘇醒的已經不再是一個人類,而是又一個在這個荒誕的世界裡誕生的詛咒。它或許會造就一段恐怖而血腥的悲情怪談,最後遺留在時間的塵埃中,對你我而言,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知道了最差的結局,他似乎寬慰多了。我們擁有時間和分離洗不去的信任,他從來沒有把十六歲的自己殺死,那個少年确實已經被悲劇消磨掉,但他背負着他繼續活下去了。和我對視的時候,就重新回到眼睛裡。
起初我懷疑這樣是痛苦的,但現在我隻憂心這種感覺于他而言像上瘾物。他很快樂,把所有的瘋狂都壓抑下去,又突然全部翻倒出來,好像身處天堂又身處地獄,然後我的眼神告訴他這是人間。
接受、又不接受,坦然、又執着下去。他在我這找答案隻能找到一個騙子在自欺欺人也欺騙他,他信了,覺得異常快樂。
我把自己變成了個接觸不良的醫療設備,他每天挂着這東西醫病,然而這機器還時常短路,我動不動就會變成一具空殼。他又開始掙紮,讓心髒加速跳動到極端的時候,沒人再讓他找回離别把篝火磨損到一捧焦炭之前的感覺,就隻能一遍遍告訴自己,“我讨厭非術師”。
他愈發對我的下落不明而感到真切的憤怒和痛苦,我滿不在乎的樣子也不行,沒安全感要一直索求擁抱的樣子也不行。沒有什麼可以把苦難美化,隻有身處其中依然堅定的我不那麼讓人難受。
對于幾乎是絕望的要當一輩子電池現實,我學來了五條悟的那種膨脹到沒處放的自信,靠着這般的樂觀笑嘻嘻過日子。挾而不服、壓而不彎、遇強則抗、死地必生。
“悟是不會因為你改變他對我的決定的。”傑說。
他的這兩位摯友如今一個是窮兇極惡的詛咒師,一個是強大可怖的特級過詛咒。這兩個夏油連在一塊,總有一天要算賬,到時候就是家破人亡套餐,一口氣祓除兩個,幸福快樂下半生。
這才是我最恐懼的事情,我不能讓悟變成那個留下來承擔一切的人。
我挑眉:“就欣賞他這一點。”
我們兩個相視而笑。
我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那一刻我突然福至心靈——把我留在昨天,好過任意的“我們兩個”把“他”留在昨天。
……
因為孩子也漸漸長大了,菜菜子和美美子現在住在一間市中心的公寓裡。衣食住行總是盡量避開非術師的夏油傑會偶爾去暫住一段時間,關心她們的近況。
今早陽光很好,把露台上的花草都曬得顔色明朗。我在幫剛剛洗完澡的夏油傑吹頭發,清爽的洗發露味道充斥鼻端,再被穿堂風帶走。
菜菜子在白襯衫配绀色百褶裙的穿搭之上被我強行套上了一件姜黃色的針織衫,現在天氣這麼冷……哦,好像并非所有人都和我一樣體質脆弱……不行,那也不行,都已經光着大腿了,上半身再不穿外套保暖就要感冒了。
她趴在旁邊的地毯上和我下國際象棋,當然我的兩隻手都忙着拿吹風機和撩動傑的頭發——但我有十四隻手,盡管大腦容量不太夠,菜菜子隻是在和瞎胡亂移動棋子的觸肢玩得開心。
美美子靠在傑坐着的椅子旁看書,我就用影子觸肢半透明的優勢幫她遮着陽光。夏油傑望着欄杆外的景色,不知道在出神想什麼。
他把我的頭發變長了,就像那個夏天幫我剪斷已經過腰的長發之前那樣長。此刻他正消遣似的把我的辮子拆了又編,理順那些永遠不會褪色脫落的烏黑發絲。
“希,帶你見硝子,帶你見七海……你想他們了吧?”他忽然沒頭沒尾地開口。
我已經把他的長發完全吹幹,拿梳子給他梳着頭。聞言手一抖,梳子差點摔在地上,好在我身手敏捷用觸肢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