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下午一點半,我從收銀台離開,邊走邊脫西服外套,夾在臂彎。摘掉頭上的發包,一陣風般小跑至儲物櫃前,把東西全部疊好放置。
櫃門上鎖時發出的哐哐聲昭示着鎖芯有些生鏽老化了。我把鑰匙一抽塞回口袋,推門出門一氣呵成,閉着眼也能穿過馬路上來往的車輛,在智能信号燈的攝像頭抓拍闖紅燈的行人倩影之前壓線通關。
我立刻奔赴新的“戰場”。
裝潢典雅的餐廳,淺棕色的木地闆打着比小姑娘嘴唇還亮的蠟,質地看起來就像巧克力。
洛可可風格的裝飾甜美細膩,所有桌椅擺設的曲線都柔媚自然。花環、弓箭、貝殼的元素伴随着漩渦、波狀、渾圓的曲線随處可見。
我的腳步都要在跨進門檻後慢柔上一個檔次,往日腳踏實地現在也瞬間成了踩在雲間走路如女神提着花裙般四處顧盼的輕盈。
“早見?今天又踩點到了,你是上了發條的怪物嗎這麼準時……”
我隻來得及和狹路相逢不得已為我讓開一個空間而順便搭話的同事笑一下,雖然那個笑容表現出來也許隻是嘴角上揚了三個像素。
踩着最後一分鐘進門,我穿過大堂直奔挂着“客人止步”木牌的窄走廊,鑽進換衣間。
現在懷念起混亂時光中我的非人生活了,那時我有數不清的手,幹什麼都信手拈來無比輕松。站在這狹小的格子裡重複每周四遍的“生死時速更衣”,我還是恨不得長回十四隻手,把這條裙子給兩秒穿好。
令人瞬間回到中古歐洲的傳統黑色女仆長裙上身,我抓過旁邊的純白荷葉邊圍裙套好。因為完全看不見長裙底下,所以我上一份兼職收銀員穿的制服西裝褲并沒有脫。
挽起褲腿換上長靴,帶上配件“并沒有清潔功能的手撣”和“防滑鍊華麗到會纏頭發的金絲邊眼鏡”,還有……
我的女仆頭飾原本是頂帽子——明明當了背景闆有一個月,但前兩天偶然幫店主救急了一下出納員的問題,她稀奇地發現店裡還有這麼一号人,臉一對上還以為我是小學生……當即被她要求把傳統帽子換成了喀秋莎。
然而現在它丢了。
我于這狹小的換衣間閃轉騰挪,踮腳上望下蹲伸脖,摸遍每個儲物格,終于是發覺自己新領到的頭飾還沒戴一天就宣告失蹤。
腦袋亂亂的,想不起來上一次見到它是在哪了。
當我從蹲在地上檢查完儲物櫃底端的縫隙再起身時,隻聽一聲近在咫尺的悶響“咚”地一聲傳入耳中。我的腦袋在櫃子上狠撞了一把,兩隻眼睛霎時間就轉起了圈,暈眩感短暫地出現。
“……”
已經很多次了,可我還是不習慣。
下意識伸手去摸自己的頭,完全沒有反饋的感覺使我渾身一僵。隻能根據經驗讓手在腦瓜上摸了一圈,最後在眼前攤開掌心,看見上面仍然幹幹淨淨的沒有血迹,我便歎口氣,扯開面前的簾幕,腳步匆忙趕往大堂。
店裡放着舒伯特的《鳟魚》,讓我心情好了很多檔。小行闆開始奏起的時候,我正從取餐口端出兩大盤飲品和甜點。這些交錯疊加到淹沒我的頭頂、遮住我臉的餐盤,就像高高壘起的紙牌屋,怎麼搖晃都不塌,每次都令客人們不禁驚訝側目。
我可以旁若無人地踩着節奏把那些白瓷盤和印花茶杯傳遞到同事的手中,穩得仿佛它們被磁鐵吸在了一起。這一手大概就是當初應聘來這裡,試用期的第一天當班經理決定把我留下的唯一緣由。
這是一家女仆咖啡廳,而且是輕奢版。我的同事們個個都相貌優異,俊男靓女遍布裝修豪華的大廳内的每個角落。我在其中複雜的職業分支中擔任真·傳菜員和假·保潔。當然,這家店還有cosplay元素,我扮演的人設是什麼傲嬌社恐文藝少女……
總之,負責腳底長了溜冰鞋那樣以絕佳的身手保證傳遞菜品的速度,給客人們看雜技;在沒有活計的時候就拿着道具手撣假裝掃遍店裡擺着的能撣兩下有限的裝飾品和家具就可以了。
傳完了菜品,這時候我就開始舉着手撣在廳裡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現在并不是客人最多的時間。
店裡的貓第三次繞過我的腳時,猛地低頭陡然發現它在這裡的我吓了一個激靈。
“……”這年頭連貓都發現不了背景闆嗎。
“如果我沒看見你,就要踩了你的尾巴。”
我蹲下去,把店貓抱了起來。這隻被喂得快要胖成球的貓咪是店主的寵物,長得不太漂亮,甚至可以說醜醜的。說實話它這個賣相招攬不來多少顧客,也許在大家心目中,女仆身邊應該跟着的是苗條又神秘的英倫黑貓。
它很沉,大概在所有同事間隻有我能一隻手就提起這隻肥貓。她們驚歎于我的怪力,經理還曾問過我是不是雜技藝人。
嗯,可能表演雜技的确是我的專長吧,小醜怎麼不算一種藝人呢?而我能把自己的人生活到目前這樣抽象又高難的地步,很難說這不算雜技。
貓有體溫,它應該是溫熱的,可我感受不到。
那些絨絨的細毛緊貼着我的皮膚,也許會有點癢,我卻也感受不到。
如若不是在以咒力強化己身的五官,憑借靈敏的聽覺和眼神捕捉周遭變化的一切,缺失了觸覺的我别提打工了,站在這裡都難。
要問為什麼?因為我體驗過了。
“系統,你還在看我嗎?”
貓從我放開的雙臂之間跳回了地面,把它抓住在走出大堂放下,我盯着它重新跑進窄廊,眼神回到腳尖。
自言自語沒有得到回答,往日挑釁它會立刻迎來的強烈心悸也并未造訪。我抿起嘴唇,立刻擡起頭。
咖啡廳氛圍很雅緻,令人放松的古典樂播放的聲音大小恰到好處,三三兩兩的女仆穿行在桌椅之間,偶有幾桌客人正在品嘗甜點。
這裡是平凡世間的一小部分,普普通通的景色,簡簡單單的人們。
盡管早就知道這個世界是披着一層僞裝的瘋狂深淵,但我仍然贊同發狂的隻是它的一部分。就好比當下,這間尋常無奇的咖啡廳裡,要數出最不正常的那個存在,絕對是我自己。
如果我開始以驚惶失措的表情看着周圍,那被無端恐懼了的咖啡廳才是最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