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
我還是像以前那麼害怕陽光,但我其實是非常喜歡曬太陽的人。
自從這種東西被從生命中剝離後,骨頭就更差勁了,得吃鈣片來補充營養。
可那溫暖的光線是不可替代的,曾經五條悟熱衷于在豔陽天把我抱起來沖到室外,站在明暗交接處。曬兩秒就撈回來,如此往複——雖然我覺得他隻是在玩舉高高遊戲。
恐怕再也長不高了,小腿骨的疼痛也在毫無運動的時候同樣會造訪。很理解伏黑惠為什麼會覺得“老師快死了”,五條悟每天都恨不得吃一口飯再嘴對嘴喂給我,好像我已經孱弱到茶飯不思。
不過現在想想,也可能是他那成熟版本的輕薄和吊兒郎當的性格初現,隻是想在小孩子面前顯示一番我們關系很好?
還好我有教導伏黑惠正确的與異性相處的方式,而且小孩對于他這個反面教材是從第一天認識就确立了認知的。
不知如今惠成長得如何,算算日子他現在應該在和津美紀上初中,一年後就會入學高專開始完整的術師生涯了。
辦公室裡略微有些壓抑的氣氛将我總是控制不住想到過去的思緒拉回現實。
剛剛那個家夥好像在對我放狠話,說放學了給我點顔色瞧瞧是吧。
裹得嚴實的古怪裝束毫不意外地迎來了我的全新綽号,見不得光确實很像下水道裡的老鼠。至于癞瘡,倒是和老鼠挺般配。
我走進辦公室,輕輕帶上了門。将檢讨遞交,班主任沒怎麼批評教育就揮揮手放行。因為揍了前桌甲的那兩拳沒用咒力,我本身的力氣根本打不傷他。
沒有傷口、隻是當時很痛,而且對于他那麼一個人高馬大的小混混而言,羞辱比其他情緒要高漲得多。
老師隻是象征性地讓我寫了檢讨,和班上沒我這麼一号人似的什麼也沒管。
于是我幾乎是在辦公室遛了一圈就出了門,一路回到自己的教室。正值吵鬧的課間,班級的方向傳來嬉笑聲。我從來不走正門,每次都是輕輕一踹後門,因為拐個彎就到位了。
木門被鞋尖頂開——我目睹了架在上面的一盒粉筆灰撲啦啦向下飛灌,一時間煙塵四溢,嗆得後排靠門的幾人都咳個不停。
霎時地上就像有人的骨灰罐被砸了,遍地的灰白,堆成個小山。細密的石灰石粉末之間還有小粉筆頭,在盒子宛如摔炮般落地後彈跳出去,骨碌碌滾向牆角。
“……”
假如我有無下限,現在大概會嚣張地直接走入煙塵之中,潇灑走進再走出,幫瑟瑟發抖敢怒不敢言的後排幾位同學擦淨被波及到的痕迹。如果更賤一些,我覺得可以在這滿天白霧的時刻為班上的同學表演太空步。
但我轉身退出了教室,在走廊裡繼續向前,從正門進了。
刻意嚣張地更換座位,找了個坐在教室前排、好欺負的冤大頭完成強制交易的前桌甲——現在已經不是前桌了——看見我竟然還敢做出這種挑釁行為,事不關己般在衆目睽睽之下從正門口一路繞遠,沉默回到教室最後一排和垃圾桶作伴的角落,他的心情可謂立時沉到了谷底,不亞于被人當場甩了個巴掌。
我拿起清潔工具開始清理那些痕迹,從回收亂跑的粉筆頭,到擦淨那層厚厚的灰白。雖然人沒事,可我的桌椅給澆得灰頭土臉,後門口也一地狼藉,如果不打掃幹淨,實在有礙日常活動。
自剛剛這一出表演開始後,驟然寂靜無聲、落針可聞的教室裡,大家的音量在極減後逐漸變化為往常時不時就會來上這麼一遭的蒼蠅嗡嗡。同學們也不敢再一直盯着我看,更不敢去瞟前桌甲,頗有種各自找事忙的幽默感。
“早見……”
有人在拍我的肩膀,但他出聲後我才發覺。
我正在動作麻利地幹活,收拾自己“漂白”了的桌椅,直起腰偏頭,我攥着拖把杆的手忽然一抖。
永海博司的臉映入眼簾,他一向是那種學習優秀的好班長角色,身上有點正義感,不戴有色眼鏡看人。也正因此,會同我這個被班級小團體排斥的怪胎正常交流。
然而現在他看起來很不好,面色蒼白,簡直快要成一張平鋪的紙,嘴唇顫抖着吐出我的名字。
班長手裡拿着一塊鼓鼓囊囊的抹布遞過來,聲音顫顫巍巍:“我來幫你吧。”
“……”
我将拖把倚在了旁邊的桌子上,伸手接過那塊灰不溜秋的抹布,就在它落到我手裡的那一刻,永海的手劇烈一抖,猛得縮了回去。
他轉身就走,其動作快得宛如逃命。就像一位完成了送炸藥包使命的小小通訊員,同手同腳地回到了前排,他自己那被混混包圍的座位上。
我低頭看向自己——因為今天沒有觸覺,所以我感覺不到那塊抹布裡兜着的毛毛蟲們掉在手上、鞋上,還有一隻挂到裙子上掙紮、順着褶子往上爬的感覺。
從教室前面傳來了絲毫不加掩飾的嘲笑聲:“班長~你怎麼能欺負同學呢?”
“是呀班長,你看,我們可憐的老鼠之前還那麼機靈,現在被吓得不會動了!你這樣也太過分了吧?”
“班長這是在幫班級清理垃圾——你懂什麼?”
“哈哈哈哈哈……”
我一條條把掉到外面的蟲子都抓起來包回去,盡量無視坐在附近的女生見到它們之後的尖叫和突然竄出半米遠離我的動作,提着灰溜溜的抹布,踩過地上的白灰出了門。
走之前,我回頭望了一眼教室,永海被那些人笑嘻嘻地包圍着,前桌甲正“哥倆好”似的和他勾肩搭背。
“……”
其實知覺消失時,我一直都和世界有着層隔膜,水流和木闆的差别摸不出,是方是圓都感覺不到。
如果不是在小黑屋裡經曆過更痛苦的折磨,我壓根沒法這麼簡單輕松地欺騙自己——從以往的經曆和常識出發模拟觸感,騙自己的大腦,騙自己沒什麼問題,活得像個健全人。
引以為傲的情緒感知也因身體的缺陷受阻了,無法接收外在的美好感受,永遠在泛濫淚水的内在成了我的唯一。
外面陽光太好,我隻能埋頭走路,一直到了校園角落,把毛蟲們放歸大自然。
其實這些東西一點也不惡心,愛好昆蟲的同學還會因為我的行為微笑呢。對于一個術師而言,詛咒要惡心可怖上百倍——甚至我還曾經變成過詛咒。
但我還是莫名其妙中了這惡作劇小花招。是啊,看毫無觸覺卻在拿着蟲子一隻隻向外放時顫抖的指尖就能明白。
今天根本無需躲避陽光,因為皮膚過了敏也不會覺出疼痛。今天還适合進行我死于意外會當場爆炸還是變成咒靈的課題研究,因為不會痛。
“……”
好像在會痛的時候,那些死亡程度的恐懼與痛楚也沒少承受。地獄模式都打那麼久了,現在把遊戲選成了簡單,怎麼還會反向思考呢?
我忽然覺得眼前一片黑白。
披着櫻樹蕩漾而下的花雨回到了教學樓,我撣幹淨外套上的花瓣,回到教室裡繼續清掃工作。
在發覺手心開始粗糙起皮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這脆弱的皮膚會被粉筆灰燒疼。我幫周圍的人也清理掉白灰,對于小混混的惡作劇敢怒不敢言的倒黴蛋同學非常配合的擡起了腳,讓拖布抹去痕迹。
可我也是會打人的主,靠近兩步就會明顯察覺到對方身體僵硬起來,估計如果這緊張突破了臨界點,他們會找各種理由撒腿逃跑。
同學們都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這麼嚣張地得罪小混混,他一個電話就有八百個同黨放學圍我。
有點疲憊地坐回椅子上,打過上課鈴,老師開始講起什麼都成了背景音。我攤開教材,就這麼盯着上面一行行的油墨字,思考我混亂的人生該何去何從。
沉悶的黑白格子裡,又有人因為我倒大黴了。
為什麼?我不在乎周圍事物的時候,總會冒出來一些牽絆讓我不得潇灑,我強大了,可弱者是永恒的。
那時傑會摸着我的頭發自言自語般講,我從外界的壓抑之中逼自己進化為了術師保護他人和自己,可猴子永遠不會。
想起這個,我就抑制不住地又想他。在我人間蒸發後,他隻想把我找到,堅信我還活着,然後毀滅這個他眼中腐爛的世界,或者他自己。
其實我壓根沒有多麼堅強吧?我任由夏油傑那麼做,不就是将自己的某一部分寄托在了他身上嗎?
我還在做夢,期望他能成功,期望世界會變得和理想中一樣好,期望我的朋友能夠幸福。
在他離開的瞬間,我隻想毀滅世界——如若不然,我為什麼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我為什麼關不上心鎖?我那些多餘的愛,那些礙事的愛,最終毀滅了一切!然而我甩不脫它們,那是天與咒縛帶給我與生俱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