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父親給自己隻留了那麼多時間,如果歲月可以重來,季小溪發誓自己一定要好好愛父親。讓他過一種不一樣的人生。然而讀初中的季小溪,對季禮的工作和人生,從來沒有進行過任何深刻而仔細的分析,母親在生活的催折下,會跟她們姐弟倆埋怨季禮的迂腐、懶惰和剛愎自用,父親卻從來不會吐露他的半分不虞,在少年季小溪心裡的季禮,是幽默有趣的,是開心爽朗的,他會講各種小段子給季小溪兩姐弟聽,有些時候縱橫古今,頗有比較意義。
比如他講嶽飛被害别人去問秦桧他的罪名是什麼,秦桧說罪名嘛,莫須有吧!他會聯系到爺爺受批鬥時莫須有的罪行。父親家祖上是個富農,後來不知怎麼的□□時被劃為了地主,爺爺受批鬥時生産隊裡的人不知道怎麼編排他的罪名,也給他安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是什麼呢?”季小溪好奇地問。
“哦,他們說‘某某某人啊,殘害國家公物,把生産隊的牛養成了一面牆!’”父親邊說邊比劃。
季小溪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因為爺爺教了一輩子的書,讓他去喂牛肯定不專業,牛會被養成一面牆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是隻要一想到可憐的牛被養成一面牆,季小溪卻無論如何也同情不起來,隻是想笑,而被因為這個罪名而被批鬥的爺爺不也和牛一樣可憐嗎?為什麼這畫面在季小溪的腦海裡就如此可笑呢?
但她隻要一想到那頭瘦骨伶仃的牛和同樣瘦骨伶仃的爺爺同時站在台子上,旁邊還有一大群卓古證今、義憤填膺的人,她就樂不可支。
有時候父親也會和他們講一些俚俗無比的笑話,比如他就曾跟季小溪講過一個關于放屁的故事:有兩個人在路上一前一後地走着,前面的人一不小心放了一個奇臭無比的屁,熏得後面那個人皺着眉不停地往地上吐口水。
前面的人停住腳步好奇地看着那皺眉彎腰的人:“未必還有渣嗎?”本來端着飯碗馬上就要睡着了的季小溪聽了之後笑得滿口的飯都噴到了地上,再也睡不着了。
季禮朋友很多,下棋的朋友,寫詩的朋友,喝酒的朋友,一來到家裡就湊在一起沽酒論詩鬥棋,酒酣腸熱時争論不已,往往誰也不服誰,争得面紅耳赤,那場面既輕松又熱鬧。季小溪在一旁看着就覺得莫名的開心。她的父親就是一個能把一貧如洗的生活過得如此有滋有味的人。季小溪為此而驕傲。
在她的記憶裡,季禮就哭過兩次,一次是季小溪十歲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回來家裡和母親說了什麼之後就躲在房間裡一直沒出來,季小溪在窗子裡看到他坐在書桌後的背影一直一動不動,季小溪借故從房間裡溜了進去躺在父親背後的床上仔細觀察了很久,聽了很久,最後她确定她的父親在哭,在小聲地啜泣,這個發現讓季小溪震驚,因為她見過父親的各種笑,揶揄别人的笑,志得意滿的笑,狡黠的笑,哈哈大笑,但是,她真沒見他哭過。就是後來九七年爺爺去世,季小溪也沒見他哭,隻是覺得那些天的父親異常沉默。
她一骨碌溜下來跑到廚房裡去拉着母親的衣服問她:“爸爸為什麼哭?”
母親看她一眼:“别去吵他!他心裡難受呢?他最好的一個朋友,就是平時來過我們家裡的陳伯伯,你還記得嗎?他過世了!”“過世是什麼意思?”季小溪不依不饒。母親無奈地歎了口氣:“就是不在了!”
季小溪心疼無比。她知道父親的那些朋友對他而言是多麼重要的夥伴,現在他該有多傷心啊!季小溪默默地轉過身再一次偷偷貓進季禮坐着的房間,坐在他身後的床上就那樣看着他的背影,一言不發地陪着他一起傷心。看着看着後來自己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再後來一次看到季禮哭,是季小溪成年之後的某一個晚上,季禮和朋友一起出門喝酒,醉酒回來了之後嚎啕大哭,那個時候的季小溪已經漸漸能明白季禮了,也懂得了他大恸裡的失望和悲傷。那時候的季小溪心裡沒有十歲時父親哭時的恐慌,卻有了比當時更深的無望和悲傷。
在季小溪的心裡,父親是天一般的存在,是她們這個家的後盾和防火牆。他的樂觀和堅毅一直影響着季小溪,讓她面對後來生活裡的各種困境和艱難時,也同樣多了一個角度來看待: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而季小路打小就不像季禮的兒子,他對讀書沒有半點愛好。一開始讀書就跟着他媽混了三個一年級,結果還沒能把那幾十個拼音字母給混熟,小學三年級就跟着一群實習老師打籃球打得沒有半點心思上學,成績一直都是班上倒着算的。但這并不影響他對各種新生事物的追求,小小年級對各種品牌服飾就頗有研究,買衣服要買最新式的,買鞋子要買品牌的,這小子,打小就沒少讓季小溪母親頭痛。
而讓季禮最為揪心的事莫過于他的兒子居然不會讀書,他小時候學過的詩歌現在都能倒背如流,諸子百家無一不通,而這小子不但沒有半點成績也就算了,還沒半點謙虛之心。關于季小路,季禮說得最多的話就是,這不像我的兒子,這麼不學無術。而于季小路而言,季禮就是他天生的敵人,逮住了他就給他一頓臭罵,對他向來沒有半點肯定和鼓勵之語,無論季小路做什麼,季禮都是看不上眼的,天生的父子對頭,不是冤家不聚首。季小溪的母親夾在他們父子中間也沒少受氣,一邊季禮說她管教無方,以至于兒子頑劣不堪,不可求藥;另一邊季小路說他沒有這樣的爹,不但不愛他,生活上不給一點支持,一窮二白,而且還天天罵他。
成年後的季小路一心想的就是怎麼賺錢,讓自己活得揚眉吐氣,不再像季禮一樣窩窩囊囊,捉襟見肘,做人酸腐不堪。在他們這一代,做人的底氣,是錢給的。季禮的書生意氣,他,是不懂的。
但季小溪懂。
成年後的季小溪最後悔的事情莫過于少年時沒能發奮讀書,立志圖強,考得一個能讓季禮揚眉吐氣點說話的學校,讓他那飄泊半生無處依止的靈魂可有一個安息之所。
但是少年的她在季禮和母親的呵護下,隻知道後山的野桂花很香,母親種的黃瓜很甜,瓊英家禾田裡的螞蟥很是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