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箐箐,箐箐……”
洮箐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眼前朦胧,隐約瞧見一個身着绯色衣裙的女子在氤氲的霧氣中漸漸靠近,用冰涼的手指輕輕摩挲她的臉。
她戒備地退開,“你是誰?”
女子對她的提問恍若未覺,隻含着缱绻的笑容,溫柔地重複着她的名字:“箐箐……”
洮箐努力聚焦視線,終于看清了女子的模樣——
杏目,柳眉,圓俏的鼻頭,微彎的唇角……
蒼白消瘦的女子看上去年長她三五歲,卻和她有六七分的相似。
“你是誰?”洮箐又問道。
女子依舊不答,隻蹙起眉擔憂地看着她,擡起沒有血色的白皙手指,用紅色的幽光輕輕觸摸她的傷口。
“箐箐,不痛……娘親看看……”
娘親?
這個詞對洮箐來說太過遙遠,她從未見過母親,隻從族人們的隻言片語中窺見過她的存在。
她曾幻想過很多次,她的娘親會是什麼樣子。
溫柔的,嚴厲的,口不對心的,滿含笑意的。
人族易老,或許在她懵懂的幼時,她的娘親便已滿頭銀絲,長眠地底。
眼前這個喚她箐箐的女子,年輕得出乎洮箐的意料,眼中卻滿滿盛着對她的擔憂和眷戀。
女子小心翼翼地為她治療肩上的洞口,細膩綿密的酥麻感褪去後,肩膀便不再有撕裂而空洞的疼痛感。
可洮箐的胸腔卻湧起陣陣空曠的呼嘯聲。
好似在一秒她才恍然發現,原來傷口灌風的地方不隻是她的肩膀,還有那顆長久以來僞裝得很好的心。
她想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在這危機四伏的地方,被一個來曆不明的女人幾句似是而非的話,攪得内心天翻地覆。
這是不是那會影響人心緒的海螺所造的幻象?
洮箐退開,不願再靠近那個帶着惓惓之意地望着她,似有千萬語的女人。
氣氛就這樣僵持起來。
女子似是察覺到她的戒備,不再試圖靠近,隻用那秋水一般的杏眼靜靜地望着她,一眼一眼,似是要把她的模樣深深印刻在靈魂中。
良久之後,女子輕輕歎息:“時間到了。”
“什麼?”洮箐沒有聽懂。
女子依舊未答,身形漸漸升高,變得透明,像是要化成雲煙融進周遭的霧氣裡。
“等等!你别走!”
洮箐忽然感到一陣慌亂和失落,她疾步向前,想抓住女子的手,卻撲了個空。
她擡頭望向女子,卻額上一濕,是女子的一顆淚珠,正正滴到她的額頭上。
輕飄飄的淚珠似有千斤重,把她砸進一段不屬于她的記憶裡——
“龍神在上,以天地殘缺之血肉,祭祀神魂,佑我蕪村。”
黑暗中,從低沉到高亢的禱詞在洮箐耳邊響起,沙啞而虔誠的嗓音仿佛穿過時光而來,激得她瞬間睜開雙眼。
一隻白色的海螺散發着幽光高懸于廟堂之上,在她睜眼的第一秒幾乎占據全部視線。
洮箐還來不及思考天水定光為什麼變成了白色,就見暗夜的火把之下,一群衣着古樸的人将蔣澤昀團團圍住,用力踹向他的雙腿,迫使他跪在漂浮的海螺下。
而蔣澤昀的反抗換來的是清晰而令人膽寒的腿骨斷裂聲。
一名稍顯年長的男子手執利刃,向着他的脖頸劃去——
鮮血順着蔣澤昀的咽喉一路向下,洮箐聽到他皮肉被割開的聲音,卻未曾聽聞他發出絲毫聲響。
就連哀痛的嗚咽也沒有。
在火光的盛處,他仿佛化成一具無聲的精巧木偶,被殘忍地抛進死亡。
“住手!”
洮箐呵斥出聲,才發現自己也被雙手反綁,動彈不得。
或許是這聲喝止太過惱怒,為首的年長男子轉頭看向她,神色稍稍有所軟化:“阿蘭,爹爹也是為了你好。”
“肖逸秋天生癡啞,絕非你的良配。如今他被天水定光選為祭品,能為龍神獻出生命,是他的幸運。”
阿蘭?肖逸秋?
他們是誰?
洮箐奮力掙紮,卻雙拳難敵四手。
不知為何她此刻幾乎靈力全無,連幾個人族的桎梏都掙脫不開。
年長男子抓起蔣澤昀的頭發,如同對待牲畜一般要将他随意宰殺。
而旁邊圍困的村民對這樣的場景非但沒有面露不忍,反而面容扭曲,幾乎有種病态的狂喜。
眼見這樣的情況,洮箐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再次高聲怒喝道:“我讓你住手!”
這聲她用盡全力的怒叱将天水定光激得白光四散,在半空中如觸電般忽明忽暗地閃爍。
“龍神顯靈了!”
人群一陣騷亂,連連匍匐着跪拜。
可年長男子隻是虛虛一瞥,尖刀在蔣澤昀的喉嚨上越劃越深,越劃越深——
或許是不想讓祭品死亡得太快,中年男子起初并沒有完全割破蔣澤昀的喉管。
可刀刃再往下半分,他必死無疑。
洮箐隻能用竭力調動周身氣息,試圖操縱那怪異的白色海螺。
嗡!——
力量觸及天水定光的一瞬間,她幾乎像被巨力的波濤狠狠一擊拍進極深的海溝中,腦海裡響起尖銳的轟鳴聲仿佛要将頭骨震碎。
可洮箐沒有退縮,她咽下喉頭的腥甜,頂着海螺中傳來的鲸波怒浪與天水定光展開生死角逐。
她清晰的感覺到天水定光在排斥她,可矛盾的是,海螺的一部分又極度地接納着她。
但她此刻無暇顧及這些怪異之處,她隻有一個念頭——
蔣澤昀不能死,至少不能現在死。
或許是這個念頭實在堅不可摧無法動搖,在洮箐的竭力堅持下,海螺如同放棄掙紮般慢慢向她靠攏。
鉗制住洮箐的村民見此情景,不由自主地愣愣松開雙手,眼看着天水定光緩緩下落。
天水定光在觸碰到洮箐指尖的瞬間白光大作。
光線穿透一切,将暗夜照亮成白晝。
洮箐的眼中也泛起金芒,她如同降世的神祇般單手托起海螺,高聲說道:“龍神神谕,以活人為祭者,死!擅殺無辜者,死!”
簡陋的祠堂中久久回蕩着她話語,一片靜默。
直至有人如夢初醒般縮成一團,顫抖着跪拜:“真的是龍神顯靈!龍神佑我蕪村——”
中年男子也終于放下手中的尖刀,一撩衣袍,神色莊重而肅穆地向着洮箐拜頭至地,行稽首禮:“求龍神降下甘霖庇護蕪村,讓角奎河重新奔流。”
洮箐并不答話,隻微微右退半步,讓他們的拜禮行了個空。
然後她穿過頂禮膜拜的人群走到蔣澤昀身旁,将他流血不止的傷口照耀在天水定光的光芒之下。
蔣澤昀的嘴唇微動,琥珀色的雙眼一瞬不瞬地凝望向她,眸光比月亮更亮。
他擡起手向靠近她,動作間傷口處的血液又止不住地奔流。
洮箐隻好制止:“有我在,你不會死的。”
她的嗓音此刻沙啞得不成樣子,甚至有種破鑼嗓子的喜感。
但這句話好像充滿了魔力,将人包裹進莫名的安心。
海螺的照射下,深可見骨的傷口眨眼間就愈合,不過幾息就變成一條長長的紅痕。
這如同紅線的傷疤在蔣澤昀脖子上不僅不醜,還反而如同如清淺的水墨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将他端正俊氣的長相添上幾分倜傥靈韻,和一點點邪氣。
緊接着,洮箐的手在蔣澤昀的腿上快速摸索,試圖找到他的斷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