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的衣袍複雜而漆黑,左右摸索之下,洮箐隻觸到一手猩紅,卻找不見源頭。情急之下,她甚至想掀起蔣澤昀的衣袍查看情況。
她的舉動引得蔣澤昀的耳朵轟然由白轉紅,眼神終于開始閃躲。
“你躲什麼?我又不是輕薄于你。”
洮箐按住蔣澤昀試圖蜷縮起來的雙腿,頭也不擡地說道。
天水定光像個不聽話的皮球一樣在她掌心左右亂竄,試圖脫離她的控制。
若是不再快一點,她怕他要變成瘸子。
“阿蘭,成何體統!”
“你被選中傳達神谕,怎麼能在宗祠如此失禮?”
中年男子似乎對洮箐滿不在乎的行為很是惱怒,出聲斥責道。
而就在中年男子說話的間隙,洮箐終于摸到了蔣澤昀的斷骨。
那是蔣澤昀右側小腿中下的一段,斷骨幾乎刺穿皮肉,讓摸到傷口的洮箐手指如觸電般猛地一縮。
連她都為之一顫,可以想見下手的人力道多重,多狠。
“你可真是……”
“多病多災。”
洮箐對男子的呵斥充耳不聞,低低歎氣,又将天水定光放在蔣澤昀的傷口上。
可這次白色海螺治到一半就如同耗盡能量般閃爍了幾下,從試圖四處亂竄變成徹底罷工,任憑洮箐如何擺弄,都沒有任何反應。
“啧,沒用。”
難以捉摸的海螺讓洮箐很是不滿,她幾乎想将它随手甩開,卻又想起四周虎視眈眈的人群。
掂了掂手中看起來十分易碎的海螺,洮箐走到自稱她爹爹的中年男子面前威脅道:“放我們走,否則……”
她視線不經意間向下,猛然瞥見中年男子衣袍之下黑色的靴子隻有一隻,另外一側……是烏木做成的假腿。
他,沒有右腳。
盡管中年男子面不改色,洮箐卻依舊感受到他的身軀僵了一瞬。
洮箐冷笑:“你也身有缺憾,怎麼能對同樣境遇之人如此殘忍?”
龍神絕不會選中臣民以血肉為祭,凡是供奉,一葉清荷一捧燭香,就已足矣。
中年男子打着祭祀的名号,不過是想殺了蔣澤昀。
假公濟私。
“殘缺之人不受龍族庇護,生而不祥,就該做好被犧牲的準備。”
中年男子神色淡淡。
洮箐挂念蔣澤昀的傷勢,沒有心思争辯。
她攙扶起情況依舊不算樂觀的蔣澤昀,在衆人緊張的目光中一步步往祠堂外走去。
踏出宗祠大門時,她反手一抛,将又開始極力排斥她的天水定光扔回祠堂的地上。
回身朝衆人道:“倘若再有下次,我不介意替龍神滅了你們。”
遠遠出了宗祠,洮箐将幾乎陷入昏迷的蔣澤韻倚靠在樹腳,打量起這個處處透着怪異的地方。
黃土堆積的山谷中,錯落着上百棟低矮的房屋,簡陋的屋檐用茅草堆積而成,積着一層厚厚的沙。
許多房屋内漆黑一片,做飯的竈台敞口露天,連鐵鍋裡也堆着沙粒。
裡面不是無人居住,隻是窮困到連點一盞油燈也是奢侈罷了。
那比鹿鳴山上簡陋了不知多少倍的宗祠,原來是這裡最好的地方。
就在洮箐茫茫然不知何處可去時,一盞微小的的黃光出現在她視線的盡頭,由遠及近,驅散黑夜的迷霧——
“阿蘭!阿蘭!”
夾雜着喘息與哭腔的呼喚遠遠而來。
光芒傾瀉而下,洮箐還來不及看清來人的模樣,就被個溫暖懷抱擁住。
一雙粗糙而幹燥的手輕撫她的臉,帶來如砂紙刮過般的錯覺。
洮箐順着手掌望去,細碎的傷口和繭子彰顯着主人的辛勞。而那些層層疊疊的傷痕之上,是幹透的血。
從她臉上拭下來的血。
洮箐擡眼,撞進一雙含淚的眼睛。
眼尾的細碎皺紋顯示出主人的年紀,以人族标準看來不算年輕的瞳孔中倒映出她此刻的狼狽——
她以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嘴角耳根滿是血痕。
受傷的,不隻有蔣澤昀。
洮箐恍然想起宗祠裡兩人相望時,氣息微弱的蔣澤昀向她擡起手。
那雙勉力支撐的手,似乎也試圖拂去什麼。
“都是小姨不好,讓我們蘭蘭受苦了。”
哭泣的婦人一遍遍撫着洮箐帶血的臉頰和發絲,滿是疼惜:“一定很痛吧?”
“别……别哭了。”
女子哭得實在太兇,讓從不習慣與人親近的洮箐有些奇異的慌張。
從來沒有人,這樣撫過她的發。
“我沒事。”
“可你要是再哭下去,他可能就要瘸了。”
洮箐指了指一旁的蔣澤昀。
眼下她和蔣澤昀亟需一個落腳的容身之所,雖然不知眼前女子的來曆,但洮箐願意一試。
洮箐不指還好,女子順着她的手看過去,豆大的淚珠更是掉個不停:“真是作孽!是我的孽!”
“我們回家,馬上回家。”
婦人一邊哭,一邊着急忙慌地試圖背起昏迷的蔣澤韻。
可身形欣長的蔣澤昀怎麼可能是一個文文弱弱的婦人能輕易扛起的?
“我來吧。”
洮箐不知道這是自己今晚第多少次歎息,她不顧女子的反對,将蔣澤昀攙到自己的背上。
回家路上,洮箐終于打探清楚了目前的情況。
此處是一千多年前的紅螺國,或許該叫它蕪村更合适。
蕪村,顧名思義,偏僻荒蕪的村子。這裡土地幹涸,極少有作物能存活,物資匮乏。
慈氏一族世代居住于蕪村,殘酷的環境讓人們分外渴望除了烈日之外的一切天氣。
龍神,自然也就成為了最好的信仰。
而洮箐附身的女子阿蘭,本名慈幸蘭。
與肖逸秋自幼相識,青梅竹馬互許終生,卻招緻父親慈志懷的強烈反對。
至于洮箐看見的肖逸秋為什麼有着蔣澤昀的面容。
是因為二人靈魂相連的從契之力穿透幻象,還原了最本真的樣子。
這裡的一切……是假的。
都是天水定光編織的幻境。
可該如何破解幻境呢?
洮箐頭緒雜亂,又想起霧氣中神秘的绯衣女子。
她有種預感,在這裡,或許能解開許多謎團。
關于紅螺國,甚至是關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