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粗陋的瓦罐中插着路邊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長短不一的木闆桌面上散落着可愛的石頭擺件。
荒漠困苦,家卻溫馨。
這是阿蘭小姨慈錦安的家,也是洮箐和蔣澤昀暫住的地方。
兩個月過去,蔣澤昀的腿傷在慈錦安的悉心照料下漸漸痊愈。
他的斷骨隻被天水定光治好了一半,即便皮外傷痊愈,也始終走路不太穩妥。
日頭漸黑,這些時日洮箐将蕪村探索了個遍,卻始終一無所獲,隻好慢悠悠地朝家走去。
如同之前許多個夜晚那般,小院在沉夜中亮起黃燈,仿佛在等待她的歸來。
推開院門,果然見到一院的熱氣騰騰。
在竈台間忙忙碌碌的慈錦安或許是聽見推門的聲響,揚聲笑道:“阿蘭回來了,餓了吧?”
洮箐接過慈錦安遞來的紅薯粥,聽她語氣比往日高興不少。
下一秒,卻瞥見小院中坐着一個炸毛的卷發女孩,正狼吞虎咽地喝着粥。
“嗝。”
一碗接一碗,足足連喝五碗之後,不修邊幅的女孩才終于抹了抹嘴,有氣無力地耷拉着眼皮朝她打招呼:“阿蘭姐,晚上好。”
說罷,還不等洮箐反應,就放下碗往廂房走去:“娘,我睡了。”
洮箐心中一驚。
那女孩分明長了張和自己五六分相似的臉,若是再蒼白一些,年紀再大一些,幾乎就和霧氣中的女子一模一樣。
她下意識地就想追上女孩,将一切問個清楚。
“阿蘭,吃飯。”
将糙面餅放在桌上的慈錦安語氣有些嗔怪,攔住洮箐的去路:“有什麼事等吃飽了再說,你一天天不好好吃飯,都上不出廁所了。”
……她不需要上廁所。
洮箐很想反駁,但架不住慈錦安的熱切絮叨,隻好坐下來默默啃那刮嗓子的土黃色餅子。
“肖逸秋呢?”
洮箐這時候才想起飯桌上少了個人。
“逸秋在小屋呢,他吃過了。”
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慈錦安在洮箐身邊坐下,嘴角帶笑:“你們這些孩子一個都不讓人省心,天天不着家。绯绯是這樣,你也是,隻有逸秋還能聽我說說話。”
“他這幾天也累壞了,吃完了飯快去看看他吧。”
好不容易啃完餅子的洮箐被慈錦安塞了塊洗淨的濕潤帕子,不由分說推進了蔣澤昀在的小屋。
這間小屋在院子最偏僻的一角,門外屋内都堆着些雜亂的石頭。
洮箐之前隻是匆匆一瞥,從未駐足。
她在門口往裡望去,隻見紛繁雜亂的石料中,眉目沉靜的青年手持刻刀,就着窗外幾縷飄忽的月光,用力刻畫手中的線條。
他薄唇抿成一條線,神情投入,仿佛手中之石便是他的整個世界。
或許是蔣澤昀太過專注,洮箐就這麼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直至油燈的火芯燃燒殆盡,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才将人從凝滞的幻夢中喚醒。
“你怎麼會這個?”
洮箐舉起油燈,細細打量起那些惟妙惟肖的石刻。
飛天伎樂,稚子夜遊,群狼奔馳……
靈動而形神畢肖的石雕在顫動的燭光間影影綽綽,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桎梏,成妖成仙。
【是肖逸秋會。】
蔣澤昀的心聲通過從契傳到洮箐的腦海中。
洮箐沒想到在他人眼中殘缺不祥的肖逸秋還有如此本領,她心中某個位置忽然有些酥而麻,而後湧起一股……
摻雜着自豪的苦澀。
洮箐知道,這是原主阿蘭的情緒在影響她。
就像蔣澤昀在肖逸秋的影響下熟練地握起刻刀,明明能與人交流卻開不了口,隻能用心聲和她說上一言半語。
他們都被宿主的身體和感情牽絆住,變成了不純粹的自己。
趁着原主的情感在兩人心中發酵,洮箐緩步上前,用手中的濕帕子輕輕擦拭蔣澤昀沾上石屑的臉頰。
一點一點,從眉到眼,鼻梁嘴角。
輕柔地,缱绻地。
漿洗得幹淨溫暖的帕子不是阿蘭對肖逸秋的妥帖照顧,而是洮箐編制的陷阱。
【……我自己來。】
“别動。”
站立的洮箐和坐在刻桌前的蔣澤昀,離得極近。
居高臨下的姿勢彰示着洮箐的主動權,她抽回被蔣澤昀拿走的帕子,見到他耳垂漸漸泛紅,最後,是幹脆垂眸不看她的破罐子破摔。
這份模樣,仿佛他是亂入盤絲洞的唐僧,而她是吐絲三千的蜘蛛精。
此情此景,洮箐更加有點肆無忌憚。
她擡起另一隻手輕撫蔣澤昀的眼角眉梢,用手指淡淡描繪。
世人皆道眉目寡淡者薄情,即便輪回不知幾許,也早已變了模樣,蔣澤昀卻一如從前,有松墨般的眉。
洮箐忽而想起姜淵。
彼時扶丘王族僅剩他一人,如果他身死,扶丘血脈斷絕,必定人神俱哀。
可天地喪鐘未鳴,他卻已轉世。
那就隻有一種可能,姜淵有妻有子,後代綿延。
他與他的妻,是否也曾兩相缱绻,恩愛不移?
在她被冰冷水流釘在湖底時,在她被無邊無沿的黑暗吞噬時。
被背叛的憤怒倏然再次翻滾沸騰,洮箐倏然縮回手。
或許她早已死在了湖底那數十萬個不見天日的冰冷晝夜,留在這世間的,不過是一抹殘破的幽魂。
他的一句誓言,囚住她千年。
【别動。】
可蔣澤昀卻不輕易讓她離去,握住她抽離的手,傾身向前。
那雙如琥珀般澄澈的眼睛向着洮箐慢慢靠近,近到她恍然有種錯覺,仿佛裡面燃燒着熾熱的火焰。
可當她再一眨眼,裡面又隻剩下一池淨水,波瀾不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