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煙雲,讓她想起被列為禁術的蟾蜥霧。
這邪霧最為難纏,若是沾染上分毫,即刻間就長滿毒瘡膿包,藥石無醫。
一個尋常人族在它的侵蝕下,半柱香的功夫便會化為濃水。
可毒霧不死不滅,即便龍族傾盡全力剿滅,卻總有死灰複燃。
一旦出現,便是滅頂之災。
綠霧鋪天蓋地而來,不過片刻功夫,就将蕪村籠罩。
可她動不了,即使使出十二萬分的力氣,也解不了無形的桎梏分毫。
萬分急切之下,洮箐再一次呼喚着天水定光。
平日裡和她有着絲絲連接的天水定光仿佛被綠霧屏蔽,她喚不到。
人族身軀……真是太弱了。
洮箐仿佛深陷流沙之中,滿腔焦急無處着力。
盤桓于村落上空的綠霧慢慢幻化出無數掙紮求生的人影,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慘叫。
難熬到了極點,終于在某個時刻,禁锢有了片刻細微的松散。
洮箐抓住機會,一舉掙脫。
可被桎梏的時間太久,她控住不住手腳,隻能橫沖直撞地往外踉跄。
她直直紮進翻騰的綠海,往天水定光所在的宗祠奔去。
慈绯,慈錦安,蔣澤昀……她要救的人太多,此刻能力卻太有限。
絲絲縷縷的霧氣将人的視野遮了個幹幹淨淨,隻能隐約瞧見三五步開外的情況。
暗影中,仿佛有妖邪蠢蠢欲動。
突然,一陣惡臭撲鼻而來。
一個姿勢怪異的男人朝洮箐襲來,那略顯熟悉的身形讓洮箐的心瞬間揪起。
男人眼角口鼻流出濃稠的綠液,渾身上下不停抽搐。
他的顫抖越來越劇烈,眨眼間便坍縮下去,隻剩一灘綠水。
洮箐被綠液濺了一臉,卻沒有眨眼。
她努力地辨認着綠水裡的五官,即使清楚地看到那不是蔣澤昀,也感覺無法呼吸。
一路走來,她目之所及,皆是往日時時照面的左鄰右舍。
這些熟悉的面容飄搖沉浮,幾息之間便長滿毒瘡,被霧氣吞噬,觸目驚心。
而在她面前化成綠水的男人,是那個在最困難的時候給了大家一碗熱羊湯的屠戶老文。
為什麼?
洮箐的指尖紮入手掌而不自知,憤怒嘯鳴而來。
為什麼這樣掙紮求生的人,老實本分的人,沒有被風沙和熱浪擊垮,卻要死在這輕飄飄的霧裡?
這世道不公。
可讓身體無法動彈的禁锢此刻又襲來,在洮箐與其抗争的片刻,牆角屋檐的土牆房梁轟然倒塌。
隻一瞬,她腰間傳來悶響,那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黑暗将她吞噬。
咚咚,咚咚。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堅實有力的心跳聲傳來。
洮箐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溫暖寬闊的後背,和青年沉穩溫和的側顔。
“蔣澤昀——”
她費力地從喉嚨中吐出幾個破碎的字眼,四周的蟾蜥霧仿佛要将她的靈魂凍結,冷到她隻能發出微弱的聲音。
微弱到她甚至以為那聲音是她的幻覺。
【我在。】
蔣澤昀微微回頭。
遠處蓦地亮起強烈的白光,将濃厚的綠霧驅散。
慈氏宗祠此刻猶如黑暗中的燈塔,散發出耀眼白芒,指引着迷途的人。
有人比洮箐更快一步,點亮了天水定光。
是誰?洮箐不由得猜測着。
按照時間推算,洮奉此時正進行着繼任下一任龍神的考驗和試煉,不可能是他。
可洮箐此刻再沒有力氣深思,她像被人從中間切成兩段的帶魚,找不到手腳的存在。
那惱人的黑暗又想将她覆蓋。
【别睡。】
蔣澤昀的聲音喚回她片刻的神志。
【你不是想找到龍珠然後把我大卸八塊嗎?】
【你要是死在這裡,龍珠就是我的了。】
他的語調一如既往的令人讨厭,總是摻雜着讓人分不清的真假。
【我要每天把龍珠泡在你最不喜歡的咖啡裡,讓它苦兮兮,一身髒。】
“……絕不。”
洮箐喃喃出聲。
【什麼?】
她的聲音太小,蔣澤昀沒有聽清,
“我說,絕不。”
洮箐咬牙切齒,恨不得現在就把他抽筋剝皮。
【那就醒着,不要給我任何機會。】
那些糾纏着洮箐的黑暗好像随着他們向宗祠步步靠近而慢慢散去。
蔣澤昀一腳深一腳淺地背着她向前。
他的腿傷好像越來越嚴重,背上的颠簸也越來越劇烈。
洮箐聽到他喉嚨間慢慢充斥無聲的嘶吼,混着沉重的呼吸和汗水。
往日裡不算遠的宗祠,在這個漆黑的時刻卻遠得仿佛天邊的月亮,即便竭盡全力地追趕,卻怎麼也觸摸不到。
天地寂籁,好像隻剩他們二人。
久到洮箐覺得仿佛過了一百年般,那扇塗着朱漆的大門終于出現在她眼前。
就在她松下一口氣的瞬間,最明亮的光滑過,洮箐倏然看到蔣澤昀另一側臉上毒氣纏繞的膿疱。
形容可怖。
肉體凡胎逃不過毒霧的侵蝕,早該化成沒有神志的行屍走肉。
隻是洮箐未曾想到,他還能背着她走那麼遠,那麼久。
最後的幾級台階,艱難到無以複加。
那是力竭到極點的顫抖,連呼吸都斷斷續續,恨不得立刻停止,結束這難熬的掙紮。
洮箐知道,肖逸秋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
可蔣澤昀還是将她托舉進門内,仿佛手上所舉,是他全部希望。
【我救你,你救裡面那些人,很公平吧?】
他調笑般的聲音又響起,洮箐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遠處被二人的響動吸引來一群渾渾噩噩的綠屍。
綠屍并不像綠霧那般恐懼天水定光,直直朝着他們走來。
若是換做平常,即使百具千具屍體,洮箐也不足為懼。
可此刻他們二人一個精疲力竭,一個動彈不得,根本無法阻止屍群的靠近。
【洮箐,活下去。】
【你活着,我們才有活的可能。】
蔣澤昀擡頭,透過厚重的大門,望向她一眼。
洮箐忽然就明白了他要做什麼。
明明隻是一門之隔,此刻卻仿佛劃開生與死。
“别……怕。”
蔣澤昀臉上的表情變幻,慢慢地,顯出幾分不屬于他的神采。
那從來不曾開口的青年語調破碎而嘶啞。
他側身向前,目光缱绻,好像想摸一摸心上人的臉。
可青年瞥見自己手上也攀上密密麻麻的綠泡,隻好扯出一個歪七扭八的笑容:“阿蘭,不、怕……”
不,不要!
洮箐心中忽然湧起鋪天蓋地的悲傷,好像有人生生挖走她的心肺,撕裂她的魂魄。
阿蘭的哀戚将她淹沒。
她拼盡全力擡起手,卻隻觸碰到他粗粝的衣角。
指尖的觸感轉瞬即逝,衣角卻好似割開她的手掌,疼痛由手至心。
痛到她止不住地顫抖。
赤色的大門在難聽的吱呀聲中合上,關門時那一聲不算劇烈的悶響,卻久久回蕩。
叩進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