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三個年頭悄無聲息地滑過。
龍神之子洮奉為角奎河喚來雨露,驅走流砂。
土黃色的荒漠被綠色蠶食,隻餘風沙峽一線還死守陣地。
三年來,洮箐隻遠遠見過神出鬼沒的父親洮奉幾次,從未能靠近。
在這個幻境中,他的面目是如此模糊,模糊到洮箐時常忘記了他的存在。
而她與慈绯相處的一切是如此清晰,上千個日夜的點點滴滴,全然烙印在心。
“绯绯,吃飯了。”
洮箐拎着食盒,頂着烈日走了一路。
她走進望不到邊際的棘棘樹林四處搜尋,終于在某棵長勢不太良好的樹苗下發現了慈绯的蹤迹。
慈绯專注到對她的到來恍然不覺,直到她的催促帶上威脅:“再不吃飯,我就讓小姨過來盯着你。”
現在,洮箐對慈绯的脾性已經了如指掌。
她的母親專心起來就從來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一頭紮進樹林便饑飽不知。
隻有慈錦安的眼淚能讓慈绯畏懼三分。
“來了,來了。”
如今已身懷六甲的慈绯擦了擦鼻尖的汗珠,語氣嗔怪:“告狀精,下次不理你了。”
“那我就把你的秘密全都告訴小姨。”洮箐叉腰,佯裝生氣。
“好好好,我錯了。”
被洮箐捏住把柄的慈绯隻能告饒:“我一定好好吃飯。”
“吃飯”兩個字好像稀松平常,可對洮箐來說,卻慢慢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她從來沒有如此長時間地和人族在一起生活過。
不懂一飯一食是藏在日常煙火中,最綿長而隽永的情感。
我挂念你,于是便盼望你的一飲一啄都食之有味,暖衣飽食,沒有憂慮。
“阿蘭姐,你說,我的孩兒叫什麼名字好呢?”
晚飯後,兩人坐在棘棘樹林繁茂的山丘上。
洮箐的手被慈绯将放到隆起的肚皮上,分享她即将初為人母的喜悅。
比起曾經稚嫩的面容,此刻的慈绯更接近最初幻境中那個蒼白而孱弱的女人。
洮箐手指微顫,感受着慈绯肚子傳來的溫熱。
故事的結局正一步步朝她走來,或許不日就是終章。
不論她願不願意。
壽命,力量,地位……
她的父母身份天差地别,絕不可能得到世俗的祝福。
妖族強大,人族弱小。
龍族卻從不偏私,一力敦促萬年來人與妖的和平共處。
可龍族力量衰敗,潮海水系日漸坍縮,像蕪村這樣難以維生的惡劣之地越來越多。
世人對隻有一半龍族血脈的孩子從不慈悲。
他們将龍族衰敗的原因都怪罪到這些孩子頭上,恨不得将其趕盡殺絕。
“叫‘箐’怎麼樣?”
“洮之一姓,本就是奔湧的江河湖海。”
“而箐之一字,是樹木叢生的山谷。”
“希望我和阿奉的孩兒,能得見日月山川,踏浪奔雲。”
滿心歡喜的慈绯卻好似沒有感覺到洮箐的五味雜陳,笑得彎起眼角眉梢,語氣滿是希冀。
“或許她不願意呢?”洮箐卻語氣生硬地問道。
注定悲哀的結局,讓她無心掩飾自己的情緒。
“什麼?”慈绯側目。
“或許你的孩子,她不願意來到這個世界上呢?”
“她将龍族最純粹的血脈玷污得一幹二淨,一生都要承受世人的唾罵和厭棄,永遠得不到安甯。”
洮箐艱難地說道,她的喉嚨裡像是燃起一把火,燒得她寸寸潰散,每個字句都吐露得分外艱難。
“世人皆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可她還懵懂之時你便長眠地底,一株無依無靠的幼苗,又怎麼能長成樹木叢生的山谷?”
也許是她的話語太過尖銳,慈绯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露出隐藏在歡欣雀躍背後的不安。
這個被憂愁裹挾的母親擡頭注視着天邊漸遠的晚霞,眼神分外落寞。
“真美啊……”
長久的沉默過後,慈绯喃喃地說道。
洮箐擡頭,望向她遠眺的方向。
于幽微處,
金芒乍現。
天邊的深紅和淺紫糾纏在一起,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
落到沙山旁的殘陽迸射出最耀目的光芒,将廣袤天地間的萬物,都勾勒出絢爛的形狀。
“我知道的,我的孩兒未必想要我這樣的母親,未必想要這樣的人生。”
“可我想……讓她也看看這樣的夕陽。”
慈绯笑笑,輕撫肚皮。
她像是想要說服自己,又像是想要說服肚子裡的孩子,低聲重複着:“這麼美的景色,值得看看的。”
有些無措的慈绯明明眼神中寫滿了哀愁。
可當夕陽的餘晖全部沉入沙山後,她再擡起頭,目光中的恐懼和憂慮卻漸漸淡去。
“阿蘭姐,萬物皆有自己的使命。”
“我要做萬丈黃沙的送葬人,而阿奉是天下人的守護者。”
“我們的孩子出生于這艱苦困頓的角奎河,就注定做不了水邊易碎的鸢尾花。”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孩兒能做一株棘棘樹。”
一株……棘棘樹嗎?
沙山上明明沒有風,但一股蕭瑟的涼意依舊從四面八方襲來,讓洮箐的胸膛傳來針刺般的麻痹感。
龍山上的竊竊私語終日萦繞在她的耳邊。
高大恢宏的宮殿對幼童來說隻是冰冷的泥沼,滿心所求,不過是一個溫熱的懷抱。
可棘棘樹布滿芒刺,尖利得隻剩孤獨。
*
翌日,洮箐在家中見到了久未謀面的慈志懷。
男人在窗邊負手而立,一半面孔被斜射進屋内的光線照亮,另一半隐在黑暗中,讓人看不真切。
不速之客。
“你來做什麼?”
即使明知慈志懷不會傷害阿蘭,洮箐的戒備心也依舊強烈。
這個被龍神信仰吞噬的男人,已經沒有了慈悲心腸。
他,對慈绯和她腹中的孩子絕無好意。
“《潮海志》果然神異,救萬民于水火。”
慈志懷身體轉動間,藏在寬大衣袖下的手微動,露出破舊的羊皮書卷。
洮箐瞳孔猛地一縮。
那本無字天書差點害得蔣澤昀被風沙峽吞噬,慈绯亦言之鑿鑿,說觀之有害。
她便将這水火不侵的卷軸埋在了小院的牆腳,足足兩人高的深坑。
天長日久,都快忘了這本書的存在。
沒想到,它竟然被慈志懷挖了去!
“這書不會告訴你真正的答案,不要相!……”
洮箐話還沒說完,便覺得身體一麻,再也無法動彈。
“阿蘭,父女一場,終究是我虧欠你太多。”
“好好活着。”
慈志懷劃破指尖,将濕潤的血液塗抹在洮箐的額頭上。
他似乎在用血液畫什麼複雜冗長的咒語,一筆一劃間,他的面容便快速衰老下去。
洮箐望着他腐朽下去的皮肉,眼眶泛起縷縷熱氣。
那是阿蘭心中愛恨摻雜的不舍。
慈志懷那雙似有綠色閃過的眼眸,眸光裡好像也盛着愧疚和難舍,可更多的……
卻是決然。
“龍神血脈,絕不容被玷污。”
房門“砰”地應聲大開。
狂風湧入室内,慈志懷衣袍翻飛,一眨眼就消失不見。
洮箐看着屋外天邊飄來巨大的黑雲,綠絲在流雲中亂竄,發出邪異的光。
她心頭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