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呼嘯而上的冷風像是要将人的心肺都擊碎。
芙貴妃手中纏繞的線越勒越緊。
她的皮肉深深嵌入紙鸢線中,血液順着幾近透明的線繩滑落,和柏生脖頸處滲出的血相互交融,分不清彼此。
她眼中的殺意到達頂峰。
老皇帝的死根本不是“意外”。
這細細的紙鸢線,已經不是第一次奪走人的性命。
芙貴妃的指尖深深掐入柏生的肩頸。
她用盡全力按住柏生,試圖遏制對方因為痛苦而驚恐的掙紮。
她死死地按着。
直至眼眶中像火一樣燒起來,整個漆黑的世界都燃燒起來,也未曾放開。
可想象中的奮力掙紮沒有到來,她臉上忽然傳來細微的涼意。
這轉瞬即逝的觸感卻仿佛是滾燙火紅的烙鐵被丢入冰冷的水中,發出尖銳的轟鳴。
驚得芙貴妃恍若夢醒。
上一次殺人的時候,她身下是一灘軟爛的肥肉。
那灘爛肉驚慌地撲騰,又肥又軟的身軀帶着衰老的腐朽氣息。
邊掙紮,邊從喉嚨中擠出對她的謾罵。
“賤人!”
“孤瞎了眼……你這個賤人!……”
“早知道……就該……當初一并殺了你……”
老皇帝的胡渣上血沫四濺,将她的眼前也染成血紅一片。
不過片刻,老皇帝那具從内腐爛到外的軀體就變成了屍體。
可這一次……
芙貴妃朝柏生的手望去,上面隻有他從她臉上拭去的血淚。
她的手頓了頓,有些茫然。
風中明明沒有砂礫,她眼眶中卻傳來如同沙子刮過的刺痛。
“咳咳。”
“咳咳!”
猝然間得到喘息的柏生撕心裂肺地急咳着。
緻命的細線帶走了他心肺中絕大部分的氧氣和血液,讓他的眼前隻剩血紅一片。
在漫天血霧中,柏生忽然聽到褚鴻的聲音。
褚鴻說:“芙兒最是心善,有次她窗邊爬上來個醜醜的癞蛤蟆,我要把那東西打殺,她卻攔着我,非要我丢回池塘。”
“她家中姐妹多,老愛争風吃醋。她從來不争,每次都笑笑說算了。”
“那麼多年了,不知道她有沒有學會把受到的欺負都還回去。”
褚鴻的聲音在柏生的腦海中天旋地轉。
柏生努力地辨認着身邊的那抹白。
純白之上,芙貴妃的面孔在明滅之間晃蕩破碎,又複原如初。
那張清麗如芙蕖的面容,上面隻有尖銳暴戾。
無數情緒浮到柏生心間。
生死一瞬間,這片刻的喘息足以讓他抓住時機反制芙貴妃。
可最後,他隻是輕輕附上芙貴妃被勒得皮開肉綻的手。
“娘娘……”
“被線拴着,一定很痛吧?”
有血沫順着喘息從嘴角溢出,柏生的聲音嘶啞不堪,他說:“是臣來晚了。”
暗流湧動的風在此刻倏然靜止。
整個世界都仿佛陷入寂靜。
“啪嗒。”
在短暫的一兩秒後,狂風劇烈地呼嘯。
高空中的紙鸢卻未曾借着風掙脫線繩高飛而去,而是輕輕落回芙貴妃的腳邊。
它仿佛生出了自己的意志。
明明是喧嚣的夜,芙貴妃卻無比清晰地聽見了紙鸢降落的聲音。
那聲音清脆而短暫,好像宣誓着它的永不離去。
滿腔殺意明明重如千斤,這一刻卻仿佛都變成輕飄飄的羽毛。
芙貴妃緩緩擡手撫過柏生的眉眼。
無比緩慢地觸摸着。
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人。
滿身血污的男女此刻目光幽微地注視着彼此,沒有言語。
“嗖!”
可就在這時,一支帶着火苗的箭矢從遠處飛來,直直射入高樓之上。
緊接着十幾隻箭同樣疾馳而來,在樓面上砸出火花。
樓上皆是木闆,平日裡用桐油精心養護着。
四濺的火星到處亂滾,将碎裂的木闆點燃。
“你要殺我?!”
芙貴妃垂眸望向燃着火光的箭簇,瞳光一縮。
箭簇上面帶着一抹極細的赤紅。
那是褚鴻私兵的标識。
而褚鴻的死士,都對柏生唯命是從。
猜忌和殺意在短暫的平息過後又瘋狂地沸騰起來。
她更加用力地收緊了手上的細線。
隻是這一次,柏生猛然翻身将她壓在身下。
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他的身前帶。
青年的氣息撫過她的臉頰,嗓音嘶啞:“娘娘,如果我真要殺你,何必費這麼大的周折?”
“是皇後等不及了,她要你從世上消失。”
禍國妖妃和用屍骨堆積的天下第一高樓在大火中一起灰飛煙滅,這是皇後要為大皇子上位送的賀禮。
他們要民心所向,要百姓交口稱贊。
至于一紙沒憑沒據的遺诏,已經燒成了灰,還有什麼重要?
“那你呢?你難道就沒有和那老妖婆一樣的想法?”
芙貴妃冷笑。
柏生沉默了。
是啊,把禍國殃民的妖妃一把火燒死,挫骨揚灰,好像是最大快人心的做法。
可他一葉障目。
隻想細細描摹她鮮血淋漓的靈魂,看不見她腳下的浮屍萬裡。
“鳳凰浴火重生。”
柏生說:“它該展翅高飛。”
他的聲音微顫。
某個瞬間,柏生甚至分不清這句話隻是想哄着芙貴妃交出遺诏,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鳳凰?”
芙貴妃輕輕笑了笑。
似是嘲諷。
“你滾吧。”
“趁我沒有改變主意之前。”
她推開身上的柏生,撿起紙鸢,一步步向前走去。
前方是撲面而來的滾滾熱浪,和三十二層的高台。
她流連于高台的邊緣,像是亟待高飛的鳥兒。
火糾纏着風從她腳邊升起,她卻仿佛渾然不覺。
“娘娘!”
柏生膽戰心驚地低呼。
噼裡啪啦的火舌舔舐着樓面,四周逐漸四分五裂,芙貴妃卻隻把玩着手上精巧的紙鸢。
“娘娘難道不想知道褚鴻最後說了些什麼嗎?”
柏生忽然擡高語氣,“他死之前,有話要讓我轉交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