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老頭子還沒來這莊子,在京畿的皇家莊子上做佃農。家裡有妻有女,女兒找了個能幹女婿,我們一家人雖比現在清貧許多,日子卻過得紅火。
陛下每年春季會來親耕,所以有那麼幾年,老身還有幸得見天顔。但十二年前那個春天,陛下派了太子過來親耕。那年太子十三歲,正是貪玩的年紀,親耕過後他要去踏青。這一踏青,太子便帶了個女娃回了府邸。”
秦伯說着又沉沉歎了口氣,“那女娃,是我們裡長閨女。大家原先都說這是一樁好事,誰知沒兩天,那女娃卻自缢在了太子府。裡長快五十了,隻有那一個女兒。大約是剛剛鋪開的新法給了裡長底氣,他招呼了兄弟們就要跟太子府讨公道。
可那是太子府啊,豈容得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撒野,大家嚷嚷着,太子府侍衛就和鄉民們幹上了仗,這一來,又死了幾人,其餘人也都受了傷,還被巡城的士兵抓來下了大獄。”
“我們鄉裡,幾乎每家都有人去了太子府。眼看家人死的死,傷的傷,還被下獄,那剩下的近千鄉民不幹了,都去丞相府請命。數月前丞相可是在豐京城的城頭信誓旦旦,說西晟新法,人人适用,天子也不外乎!”
“這太子府欺男霸女弄出這麼多條人命,陛下和丞相管是不管?當時鄉裡的後生說,要是陛下與丞相向着太子,死了便罷,不死就要掀了這豐京城!那些年,大家的日子苦啊,許多人本就沒什麼盼頭,又遇上這樣的事……”
秦伯說着又擡袖拭了拭淚水。
“好在丞相是個守信的,依新法發落了太子府諸人,太子年少被流放,太傅也因此被牽連。我們去太子府的幾百鄉人,卻也因尋釁被關了許久……這樣的處理結果,算是依着新法給了公道。”
秦伯的語聲停了片刻,他眼睛看着門外不知名的某處,頹然垂下頭:“但是老秦我悔啊!我那天就不該帶着我那女婿去太子府。那日我們受傷進了豐京大獄,我原以為他年少力強,受點傷也無礙,可偏偏在出獄前一天,這人沒了……我那懷着六甲的女兒,本就成日為我父子倆擔驚受怕,聞訊當即厥了過去,而我隻能眼睜睜看着一屍兩命……我那老婆子……”
他聲音顫抖,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
顧冉一動不動聽着,心中也空落落的。看着頭發花白的秦伯伏在桌上痛心疾首落淚,她一時有點手足無措。
她眨了眨眼,捏住秦伯垂在桌角的袖子,輕輕扯了扯:“秦伯,你下次跟家人燒紙掃祭,我跟阿遼陪你去。讓他們知道,他們不在了,有我和阿遼照顧你呢。”
她說着,在桌下踹了窦遼一腳,又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也要有所表示。
窦遼垂眸看着桌子,似乎在走神,被顧冉踹了一腳後,他擡眼,抿了抿唇:“秦伯,我姑母他們……”卻不知為何,話到嘴邊,他喉間一轉,“我會幫你讨回公道。”
顧冉還在想,原來秦伯亡妻與窦遼是姑侄關系。誰知窦遼沒頭沒腦來了這麼一句。
那廂秦伯啜泣漸止,這番話似是耗盡了這位老人家一整天的力氣,他擺了擺手,還沒能說什麼,身體卻先從椅子上滑落下去。
“秦伯!”
顧冉想抓已是來不及,好在窦遼身手快,扶住了秦伯。
……
二人将秦伯安置好,悄聲來到了室外。
院内的兩株海棠粉粉白白,越開越盛,午間的陽光曬得整個院子都暖融融亮堂堂的。院外溪水澗澗,綠樹成蔭。
但這樣的春景,此刻的秦伯怕是感受不到暖意和美妙的。顧冉想。
窦遼立在秦伯房間門口,也不知在想什麼。
顧冉扭頭看了看他,思忖片刻後,她拽着窦遼的袖子,将他拉到了院外溪邊。
她壓低聲音:“你方才說什麼胡話,秦伯都說了,那事後來也是依新法處理了。你還要怎麼讨公道?”
窦遼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長眉輕挑:“你是叫夜眠沒錯?”
顧冉心裡想着别的事,并沒在意他這一問,隻道:“當然,秦伯不是早跟你說過了。”末了她又對着窦遼‘好意相勸’,“你這人看着軸,可别做傻事。别到時候出了事,讓秦伯傷心不說,還會連累秦伯與我。”
青年幾不可查皺了下眉頭,他似乎在忍耐什麼,最終卻懶得再去确認,隻道:“怎麼可能連累到你,閑事少管。”
“你!”顧冉氣結,她本想轉身就走,但心裡疑惑還沒落地,她忍了忍,腳步沒動。
她拖着尾音,狀似無意地埋怨:“秦伯口中的丞相,便是如今的晉國公吧,他倒是能做到守諾依法。可他身邊的黑甲衛,卻以勢欺人,将身上那層皮當成自己的本事。”
見她不動,窦遼原要先走一步。但顧冉話落,他卻停下步子:“你怎知不是上行下效。”
顧冉不贊同:“怎麼會呢,有了晉國公,才有今日的西晟。大家才能頓頓都吃飽,倉裡還有餘量。晉國公必然不知道這些黑甲衛的行事風氣。”
窦遼眉頭皺起,待看到顧冉大睜雙眸觀察他的樣子,瞬間明白過來,他笑道:“你想從我口中得到什麼?還是準備去跟官府報案?”
他那笑,根本不達眼底,更像是對她的威脅和嘲笑。
“你又在胡說什麼?不識好人心。”顧冉被戳穿,氣得瞪他一眼,轉身走了。
混蛋!她暗罵。
她确實懷疑過他是不是刺殺晉國公的刺客,但那傷口時間不是對不上麼,這點小事黑甲衛總不至于看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