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離開了房間,把空間留給久别重逢的二人。
他一走出屋子,卡爾就覺得尴尬起來,一時間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如果布魯斯還物理意義上活着,他能握住他的手,抱抱他,和他親吻、撫摸,确認他的存在。但這一切親密的行為都不存在了。他面對的是一個電子布魯斯,布魯斯面對的是一個面目全非的他。他們的身體離得很遠,心又有多近?
整整八年。從二十二歲到三十一歲,再從三十一歲到三十九歲,卡爾離開布魯斯的時間已經快要和認識他的時間一樣長。超級大腦不會遺忘,但卡爾已經學會不去回憶當年的舊時光,把一切都掩埋在心底,不要想起來,也不要忘記。
時間是多麼可怕的力量啊!沒有送出去的銀戒指已經發黑,白塔刷漆的尖頂慢慢風化,六尺之下的屍骨正在腐爛。正直的人變得邪惡,樂觀的人憂心忡忡,友好的人形同陌路,親密的人反目成仇……這是何其可怕的事。
布魯斯,你明白嗎?這種力量一直纏繞着我,無時無刻不在侵蝕我的内心啊!
現在你看着我,卻不說話,你在想什麼?你是不是不認識我了?我看起來變了很多嗎?我還長着那張臉嗎?我還有天藍色的眼睛嗎?我還有快樂的微笑嗎?我還像我嗎?我……
布魯斯,我好想看看你。他想。可惜這裡已經沒有從前的你,也沒有從前的我。我們是一抔灰燼,一陣狂風,再也沒有回到原地的時候。時間能改變一切。變了的我還是你想要的我嗎?
“布魯斯,”卡爾終于說,“我好想你。”
他扯扯嘴角,用力地笑起來。他以為這會很難,但事實上沒有,很輕松地翹起了一個弧度。不會褪色的記憶帶來熟悉的肌肉動作。他的心情并沒有想象中沉重。
第一句話開口,之後的語言就好說多了:“你覺得還好嗎?變成數字生命的感覺怎麼樣?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他感覺自己很像科學怪人或者醫生什麼的,這是他想在第一次見到布魯斯時說的話嗎?也許是吧。
如果他還是人,布魯斯會搖搖頭,不過現在他隻能發聲了:“沒關系的克拉克,我還活着。”
其實他并沒有想過要活過來。已經被小醜病毒侵入的身體隻有燒成灰才能安全,身為純種人類的他從來沒有為自己續命的念頭。與天同壽難道是很好的祝福嗎?與壽命和太陽一樣長的超人締結關系已是一錯再錯,但他最終選擇了及時行樂,卻沒有想到天不假年,命運叵測。
可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再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個氣質大變的克拉克。這是他死前會料到的嗎?
布魯斯後悔到幾乎隻能歎氣了。他能和克拉克說什麼呢?說你變了好多?問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我死了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已經面目全非,你還是從前那個你麼?
可他怎麼能這麼問呢?他多怕再次傷害到克拉克,也恐懼于那答案會傷到他自己。蝙蝠俠從來沒有如此瞻前顧後、舉棋不定過。
他知道克拉克也想問他這些。他的面容變成熟了,氣質更加沉穩冷峻,已經快要看不出那個在麥田波浪裡對他自豪地笑的大男孩的影子。就算是穿着格子衫,再說他是那個溫柔和善、有時甚至有點好欺負的小記者也沒人會信了。他是一塊磐石,一把尖刀,一道冷冰冰的熱視線,是一個左右世界的神。
可他還是把自己裝在這件灰撲撲的格子襯衫裡,天神一樣的面容上帶着做錯事的小狗會露出來的表情,盡管沒人會忽視他的力量,卻依然有點可憐,有點可愛。像是被人欺負了,但實際上很可能欺負了别人的外星救難犬。
看着那雙依舊澄澈的眼睛,布魯斯的内心又禁不住柔軟下來。
他早該想到的,克拉克還不夠成熟。他見到的壞事雖然已經夠多了,可他從沒有切身體會過,再有同理心也隻是虛浮。自己的死亡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重擊,無論從作為愛人的角度,朋友的角度還是超級英雄的角度……從此之後,所有的黑暗都向這個正義天真到近乎偏執的大男孩撲面而來。這也許足以摧垮他。
布魯斯深深注視他,追逐他的每一個改變和每一處不變。在這個陌生的宇宙,在死後第一次碰到來自同一世界的舊人,在這群威脅性很高的人中間,看到克拉克,他的愛人,那麼鮮活,那麼有力……這是一種吊橋效應嗎?還是說,這是一種愛的許諾呢?
愛啊。這樣虛無缥缈的東西,這樣彷徨不定的東西,真的能夠長久地存在于地球人和氪星人心中嗎?
愛啊。
“我做了很多錯事,”卡爾說,“在你死後,我做了很多你想象不到的錯事。你生氣嗎?”
他這麼語焉不詳,妥妥是在給自己打預防針。布魯斯感覺自己不存在的頭部開始幻痛了:“你可以詳細和我說的。”
卡爾笑了笑。這個笑容非常古怪,說是“皮笑肉不笑”似乎有點過,但是說“微妙”應該剛剛好。這個笑容讓連上網了的布魯斯想起來一些著名的懸疑小說和驚悚案件,覺得自己的數據流都有些不舒服。
但卡爾自己似乎毫無所覺:“我摧毀了舊秩序,”他很自豪,又帶了點小小的挑釁,“建立起一個由英雄們統治的世界,讓世界變得安全多了。所有超級罪犯都再也不能跑出來犯罪,其他犯人也獲得了應有的處罰。再也不會有人在——”
卡爾想說“不會有人在小巷裡失去父母”,但他及時吞了回去,不想戳破布魯斯的傷口。不過他又想起來那張照片,那個活着的托馬斯留下來的照片,也許布魯斯看到會高興……隻是現在不适宜。
緊接着他意識到,在這個沉默的空當裡,布魯斯一直沒有說話。令人窒息的沉默飄蕩在空間内。
“我是說,他們沒有死,隻是不能再犯罪了。”卡爾趕忙描補了一下,好讓布魯斯不要亂想。盡管他做的事情比起直接殺死他們來說也好不了多少。他自己也覺得這話聽起來很可笑,于是勾了勾嘴角,嘗試對布魯斯露出一個他以前總是無能為力的讨好笑容。不過大概是因為他太久沒有這樣笑過了,臉色一變看着總有點冷冰冰的意思。
布魯斯歎了口氣。他大概隻能歎氣了,沒法用蝙蝠俠不贊同的眼神狠狠盯他,也不能給這個氪星人一拳,還是歎口氣算了。他現在正好處在最無力的時候,卻和最狂躁狀态的超人狹路相逢。蝙蝠俠簡直扼腕:真想給克拉克來一劑人格修正愛心氪石拳啊。
“我一直有一個疑問,”卡爾又說,他的眼睛那麼亮,在電子光線的照射下閃爍着冷冷的、無機質的藍光,“因為你的死,我做了很多事——我不是在怪你,布魯斯,這是事實的陳述——你知道究其根本是因為什麼原因。不是你的死,不完全是。”
他說“死”這個字眼時顯得多淡定啊,就好像整整八年的痛苦和扭曲隻是光陰一瞬,不值一提似的。但他的喉嚨裡為什麼還充斥着揮之不去的血腥味?為什麼他的心髒依然會痛?
“我很少欺騙你,布魯斯,愛和恨就混在我的胸口裡,幾乎要把我憋死了。我能做什麼呢?我救不活你,隻好複仇。你也曾經想過要殺死喬·吉爾,而我隻是燒毀了稻草人的屍體,給罪犯們實行了手術,這過分嗎?”
“為了這個世界不再有大規模的惡意犯罪,我又制定了新的法律,建立了新的統治,這難道不是好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