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元航沒有異議,聽話地跟在宋域屁股後頭走。
在走向電梯間的過程中,他微微偏過腦袋,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護士站前面的萬山明。
隻見對方拎着一張死亡告知書後不悲不喜地從另一邊離開,好似隻是來完成一件簽署死亡通知書的任務,仿佛定時的上下班打卡。
他有些愣怔,眼神有一點困惑,右手大拇指放在嘴唇下面來回移動。
在等待電梯到達的空隙,他深度忖量了半晌。
或許是因為長期不走動往來的關系,才緻使情感淡薄如紙。
宋域覺察到邱元航的愁眉苦臉,疑惑地問:“在想什麼?”
邱元航聞見宋域的聲音,擡頭去找他的眼睛。
并不向他隐瞞自己對人生哲理的思考。
“面對親屬的不幸遇難能無情無緒的接受,是因為雙方缺乏一定的感情基礎嗎?”
“可能有點沾親帶故的意思在裡面,”宋域的舌尖抵了抵後槽牙,“感同身受這個詞能解決人情世故中的許多不幸,但真正能感同身受的沒有幾個。人與人之間的苦難能不盡相同,但不會千篇一律。每一個靈堂前的痛徹心扉裡,絕大多數哀悼者産生的感觸并沒有他們表面上顯現出來的多,隻是虛假成為了普羅大衆在此特定場景中的常态,真實的不悲不喜反倒是淪為罪惡。”
到達的電梯“叮”了一聲,裡面空無一人。
靠在牆上的宋域不緊不慢地站直身體,提腳率先踏入其中。
邱元航緊随其後,鑽進了電梯裡。
宋域的視線飛速在樓層索引上梭巡一圈,瞟見了“行政辦”三個醒目的字眼,伸手摁下了頂樓的按鈕。
在電梯上行的途中,他懶洋洋地倚靠在電梯裡,似笑非笑地接着自己的上一句話。
“如果将來我因公殉職,希望沒有人在我黑白色的大頭照面前上演苦情戲的橋段。大家夥兒都是正兒八經的公職人員,好好工作,天天向上。”
邱元航在宋域的深奧發言裡微醺,結果後者不喜安分,蹦出一嘴類似于臨終遺言的可恨話題,登時将他從中迷迷糊糊的狀态裡驅趕了出來。
他也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火氣,惡狠狠地剜了一眼宋域,表情凝重地說:“你牙縫裡的韭菜味把你傻了吧唧的腦子熏昏了?!”
宋域眼看邱元航的背後隐隐有火光沖天的架勢,深知這個玩笑開大了。
連連擺手搖頭,賠笑道:“我開玩笑的,你英明神武的宋大隊長能長命百歲。”
邱元航在進入警校前,“人民警察”四個字是超級英雄。
從警校畢業後,那四個字就在潛移默化裡悄悄變了味,赫然成了英勇犧牲和高挂在牆上黑白色的政法英模。
他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或許也會成為其中的一份子,挂在一張流芳百世的名單上,卻不敢堂而皇之地将隊友也推入名單中去異想天開。
這不是忌諱。
是忌諱那應該像躲瘟神,像建國後不允許成精,像扼殺□□組織的傳播。
人民警察的軀殼是鋼筋混凝土澆築的銅牆鐵壁,心是銅牆鐵壁内塞得滿滿當當的石灰粉遇上水,在尚未消耗殆盡前保持自己的沸騰。
他沒接這個話茬兒,獨自縮在一旁降火氣。
叮!
電梯的提示音乍起,闖入兩人的耳道内。
緊随着聲音的則是緩緩向兩側回縮的鐵門,光亮得能照出人臉上的肌理。
宋域正要提腳滑出去,意料之外地撞見了一位早已站在門口等待下樓的仁兄。
“李院長?”
是方才在病房被鄭鳳指着鼻子罵了一通的黑心院長李權志,他此刻正守在電梯前想要離開。
不成想擡腳剛準備邁入時,目光意外擦到了前來問話的宋域身上,他的動作霎時在半空裡一凝。
李權志的身上依舊是一件很普通的白大褂,鼻梁上頂着一副無框的眼鏡。
不知道是不是醫生對這種無框的款式有着全國統一的欣賞眼光,宋域記憶裡大部分穿白大褂且年紀跨入五十大關的中年醫生都偏愛配這一款。
邱元航上下打量着李權志的模樣,覺得他和自己想象中的沒有什麼不同。
可以和牆壁比白的過膝大褂,能夠與啤酒瓶底比厚度的眼鏡片,腳上是一雙黑色的低跟皮鞋。
一樣的嚴肅,一樣的讓他小腿肚子犯隐痛,一樣的讓他想起自己小時候被自家太後娘娘連拖帶拉地前往醫院打屁股針的悲慘經曆。
這種打了雙方一個措不及防的場景持續了幾秒,六隻眼睛外加一對鏡片面面相觑片刻,誰都沒有打破這種詭異的甯靜氛圍。
電梯不過是一堆鐵皮與高科技相互成就的産物,所以它沒有知覺地正欲合上自己敞開的腹腔。
還是邱元航眼疾手快,迅速擡起胳膊擋住了它的運行。
于是——
電梯門又被迫開了。
宋域注視着李權志,眼神微沉,唇角出浮現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一挑眉。
真是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