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控室内的氣氛沉悶,重得好似可以壓癟肺髒,令人呼吸都不暢。
十幾台監控設備轉播着實時畫面,醫院角角落落的變化都無處遁形。
在這裡極少能找到鮮亮的色彩,偶爾乍現的一抹也在失真的燈光下顯得頹敗。
宋域忽地想起不久之前見到李權志的情形,心下頓時生出一種被人戲耍了的憤悶,手指甲恨不得按在牆壁上抓拉出十個細長的印記來發洩。
邱元航緘默地觑了一眼宋域,心中“咯噔”一下,深知後者正處在排山倒海的氣頭上,思索了半晌後還是決定不去觸他的黴頭。
“李權志。”宋域剛生硬地吐出三個字,眉心就忍不住向中間一攏。
深吸了一口帶着空調涼意的氧氣,強壓住胸口連龍王都熄滅不了的三昧真火,用命令的口吻道:“李權志有必要列為重要嫌疑人。”
邱元航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嗯,我負責把他帶回市局。”
沈瀛注視監控缺失的一段時間,沉思片刻,冷靜地問:“假設是李權志想要拿到一支血清,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地去偷盜嗎?”
宋域驚愕的目光轉向沈瀛。
莫名覺得沈瀛話中有話,不解地問:“你有什麼高見?”
沈瀛斜眼刮過宋域緊繃的臉,不慌不忙地開口解釋,“以他的權勢和地位,拿走一支血清不過就是憑空捏造出一個記錄的事情,隻要他做出一個虛假的記錄,完全不用冒着被懷疑和發現的風險用一眼假的自來水代替血清,并且小心翼翼地删除監控記錄。”
宋域眨眨眼,異想天開地脫口而出一句:“可能他不會使用電腦……”
邱元航:“……”好離譜。
沈瀛一挑眉,“你覺得一個斬獲衆多獎項的一院之長,上萬字的論文都是靠着鋼筆寫的嗎?”
忽然,宋域發揮他不挑時候的杠精精神,堅持不懈地辯論着,“現在不也是有語音輸入嗎?”
沈瀛無言以對,食指狠狠壓了壓隐隐作痛的太陽穴。
邱元航:“……”
卧槽,宋域是不是被李權志給氣出腦震蕩了?
宋域瞧着沈瀛無奈至極的神情,賠笑幾聲,“那個……你繼續說,我不插話了。”
沈瀛面無表情地擡眼,冷冷地瞪了宋域一下。
宋域隻好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機械地避開了對方銳利且森然的目光。
沈瀛停頓幾秒,潤了潤嗓眼,繼續說:“我覺得李權志删除監控記錄并不是為了删除他偷盜血清的過程,而是為了掩飾别的東西。”
這下邱元航也難以理解了,随即問出聲,“别的東西?”
沈瀛緩緩點頭。
單手插進兜裡,撥弄擱置其中的鑰匙扣。
指甲蓋反複挑着串着所有物件的素圈,戳進閉合的縫隙裡,時不時分離出二三毫米的罅隙。
“比如一些對他風評有威脅的事,或者是掩飾他人的行動……但我個人認為後者的可能性會比前者大。因為用自來水充當血清,先不說它們在顔色上的巨大區别,如果遇到需要血清的時刻,假血清被拿到的概率為十二分之一。他自己肯定知道兩者顔色不同,極其容易暴露,比起做一個一眼假的血清,還不如直接光明正大地記錄在冊更保險。”
“所以,按照你的意思就是……”宋域兩指捏住下巴,大拇指摩挲數次。
沈瀛對上宋域透着複雜情緒的眼睛,聲音平穩且堅定地說:“真正盜取血清的不是李權志,而是其他人,李權志不過就是匆匆忙忙收拾殘局的清道夫。”
一字一句砸落下都裹着天外來物的沉重分量,仿若6500萬年前白垩紀時期的一大批小行星撞擊地球。
宋域順着他的話陷入思忖之中,沉吟一聲,提出一個關鍵問題。
“誰會來幹這種勾當?而且還能脅迫李權志這種級别的人物幫他辦事。”
邱元航想不通,擡手抓了一把頭發,折騰着折騰着,不知不覺就撓成了醜醜的雞窩。
别提電光火石間的靈感了,就連一點兒要開竅的火星子都沒乍現過。
沈瀛也不禁陷入了深刻的思考中,敏銳的眼睛裡湧現出點點疑惑之意,眼底仿佛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迷霧。
他的眉眼在不笑時介于清冷與溫和之間,雙眉撚在一團,那份溫和就更替成了嚴肅。
他依照宋域的問題探究下去,倒是摸到了一些門道,可惜那扇門還缺了一把開門的鑰匙,以至于他始終破不開那扇門。
他嘗試跳過這扇緊鎖的門去窺視門後的魑魅魍魉,但那扇門嚴嚴實實地擋在他的雙目前,無限延伸且高不可攀。
“脅迫李權志……”半晌的光影扭轉,邱元航猜測起來,“對于李權志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是……榮譽吧?榮光來之不易,但污名卻可以召之即來。”
“污名?”沈瀛眼眸忽地一閃,似乎從中嗅到了别樣的東西,“如果有人向你身上潑髒水,并且以此作為威脅,你們會怎麼辦?”
邱元航斬釘截鐵地回答:“報警。”
“報警……”沈瀛低聲絮叨幾遍,隐約有了繼續挖掘的線索。
猛然間,他原本低垂的腦袋驟然擡起,原本撥弄鑰匙扣的手指倏地一凝,眼底泛起了光亮。
一個新且大膽的想法支撐起他的意識空間。
他眯了眯眼,“還有一種可能——他是故意想要讓我們知道血清與他有關,但迫于背後有人威脅與逼迫,他隻能隐晦地留下痕迹。”
宋域先是迷亂了片刻,片刻後一點點地清醒過來,腦海裡猝然回憶起案發現場遺留的證物——
殘留血清的試管、碎掉的盒子、用過的針管、帶毒的外國蠍子……
這些零碎的物體全部在他腦子裡反複閃現,忽明忽暗。
沈瀛轉頭看向帶他們走過一段路的劉麗科長,嚴肅且凝重地問:“劉科長,李權志最近接觸過什麼人嗎?”
劉麗被突然點到名,腦子懵了一陣,在幾人等待回應的眼神中恍然驚醒,細緻地想了想,“呃……這個我真不知道。李院長除了待在辦公室處理事情,還會去急救室等地方,至于接觸過什麼人,估計也就病人最多吧。”
沈瀛沉默地思索片刻。
李權志的事情也許隻有他的家人最為清楚,還是需要問問他身邊的人才行。
“他家有什麼人嗎?”
劉麗擡頭望向天花闆的一角,支支吾吾地說:“好像沒什麼人了吧。”
沈瀛詫異地問:“什麼意思?”
什麼叫做好像沒什麼人了?
劉麗歎息一聲,“李院長的父母幾年前就相繼去世,他妻子好像是在去年因為癌症走了,兒子……嗯……聽說是去印度抗擊病毒的時候不幸感染,最後搶救無效也去世了。”
“印度?”
“對啊,就是之前那個規模不算小的病毒,好像是叫伽馬三号病毒來着,唉,死了幾萬人呢!”
劉麗的聲音很輕,落在旁人耳裡是一陣無驚無奇的風,卻字字句句都扣動着沈瀛的心腔,好似厲鬼的嘶吼,好似瘋長的荊棘。
沈瀛蒼白冰涼的手指輕輕一顫,眉頭倏地蹙起,所有目光在一瞬間都靠攏,臉龐幾乎白得沒有血色。
伽馬三号病毒……
他這輩子都将牢記這個名字。
不是因為這個病毒要了成千上萬人的性命,而是因為這個病毒他參與過。
并且——
不是參與抗擊,而是參與研制。
其實伽馬三号并不應該是這個病毒最真實的名字,這個名字隻不過是外界自己賦予這種病毒的名稱。
在它還未面世之前,這種病毒的乳名是——
阿爾戈斯。
阿爾戈斯是希臘語,它的中文翻譯是——
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