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動開始前,宋域特别強調這件事必須低調,不能大肆張揚,甚至連頭頂上坐鎮的幾位高級幹部們都沒知會一聲,偷偷摸摸地上了戰場。
一知半解的局外人,就隻剩下守大門的門衛小哥了。
他眼瞧着幾輛破舊的小面包和桑塔納接二連三地從車庫裡撥出,然後急匆匆地蹬向門外,晃了晃手裡剛泡好的溫養肝脾茶,連帶着塞住牙縫的枸杞一同咽進喉管。
他念念有詞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正在行駛的車内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因為按照慣例,使用槍支彈藥的高危險系數行動,都需要層層遞交申請,上頭批準了才能按量撥發。
宋域這次什麼都沒交,就算收尾時大獲全勝,也免不了被處罰的風險。
氣氛凝重且壓抑。
比起旁人的擔心受怕,當事人宋域倒是滿不在乎,于他而言不過是丢掉一份說出去能上台面的工作,富家少爺收東西滾回家繼承家産,照樣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他無所謂地撥弄自己的手機——
【呂醫生:宋先生,我希望您抽時間來我們醫院複查一下精神狀況,如果鑒定通過,我們就進入下一階段的複健,如果仍舊無法通過,我建議您暫時停下手裡的工作,在我們醫院觀察一陣子。[微笑]】
宋域撇撇嘴,風輕雲淡地劃走了這條消息。
他的身體緩緩向後一仰,輕輕抵在副駕駛座上,腦子裡不知道在思量什麼。
沈瀛通過車的後視鏡刮了宋域一眼,就像是指尖擦過低矮葉片一般的不經意,風過都沒有他這樣輕。
他偏過臉,漫無目的地看着窗外的高樓大廈,白皙肌膚下藏匿的青色血管若隐若現。
一輛車裡,每個人都各懷心事,卻無人開口提及一字。
在這種百年難得一遇的死一般的沉寂中,車輛飛馳着達到了棺材片區,緩緩停下了腳步。
開車的李小海推了一把好似睡着的宋域,輕聲提醒道:“宋隊,到了。”
“哦,好,”宋域睜開眼,側頭掃過棺材片區的情況,稀稀疏疏幾個人戴着帽子在道路兩旁行走,“大家最後一次檢查裝備,沒有問題我們就立即出發。”
“是!”
兩分鐘後,宋域在前面開路,邱元航墊底,浩浩蕩蕩的突擊隊伍謹慎地挪動步伐,腳步快且輕。
或許是因為時間關系,這一路走過來幾乎沒碰上一個人,平安無事地移動到了隐藏在破銅爛鐵裡的入口。
按照原先的計劃,技術人員上前,迅速破解指紋識别系統。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進行着。
趁着暫時休整的空當,宋域走到老舊的窗框邊,伸手從衣兜裡掏出一包煙,抽起一根咬在嘴裡。
他一手拿着打火機,一手自然地攏着火,湊近煙頭。
倏然,宋域感覺身旁多了一個人,觑着眼一掃,“我知道會黃牙,等這次行動結束,我正好有時間去洗牙。”
顯然,沈瀛之前的話他是聽進去了,但沒聽全面。
這句略帶深意的話砸進沈瀛耳道,沖擊了他的鼓膜,促使他本能地蹙了蹙眉,“沖動是魔鬼,回頭是岸。”
“你說抽煙嗎?每天一包,與天齊壽。”宋域笑了笑,眼角蕩漾出幾道褶皺。
沈瀛:“……”
宋域笑道:“開玩笑的,我平時不怎麼抽煙。”
可是——
宋域的煙也沒少抽。
他用煙搭橋搭關系網,自然也要親自踏上那座橋,跌進那張網。
沈瀛沉默不語良久,又說:“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我明擺着不想談這個問題,你偏要給我往這上面拽,情商真令人着急,”宋域裝腔作勢地沉了臉,“難道我看起來是很缺這幾千塊錢工資的人嗎?”
這種情況了,他居然還能開玩笑。
沈瀛啞口無言,“……”
“你用不着擔心我,我很好。”
宋域的笑容漸漸淡去,咬住松軟的煙嘴又嘬了一口,側臉朝窗外吐出一口灰色的煙霧。
在陽光下,那股煙霧很快就了無音訊。
整棟樓好似一個苟延殘喘的人,一言不發地注視遠方,内裡其實早已腐朽。
伫立在樓梯上的邱元航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宋域的影子大得頂天立地。
一個人的頂天立地能撐起一片天,那誰來撐着那個頂天立地的人呢?
他的視線撞進一支燒得熱血沸騰的煙裡,那一點煙都構不成一場彌漫的大霧将宋域藏進去,頭發絲都比它有韌性,這樣的東西能做成盾牌嗎?
邱遠航閉了閉眼,強行撇開了心中的難受。
宋域刮一眼邱遠航的背影,又偏頭半開玩笑地對沈瀛說:“以後你就該和他搭檔了。”
沈瀛沒有順着宋域的目光去看,視線越過他的頭頂,望向他的身後。
“好。”
宋域一愣,捏着煙的手指被掉落的灰燙到。
他們之間經曆的事情……除去被圍追堵截時的生死,實在是談不上肝膽相照。
“哦。”宋域彈了彈煙灰,又吞了一口,吐了一口,莫名有些失落。
沈瀛瞥了一眼宋域剛才吐出去的灰蒙蒙的一團,片刻後,才将視線從蕩然無存的煙霧中抽回,用一種輕且嚴肅的聲音,“二月二龍擡頭,在西北、甘肅岷縣等地有吃炒豆子的習慣,而且岷縣的二月二會,前來浪會的人會買黃梨回家孝敬老人。”
宋域剛想再對準陽光創造一股煙霧的心思瞬間被打住,耳朵被沈瀛的話吸引,“什麼二月……老闆娘是岷縣人?!”
“嗯。”沈瀛冷靜地應了一聲。
“岷縣,岷縣……付莺!”
宋域猝然想起一件從未被注意到的事情——
付莺的母親在未嫁與付莺的父親時正是岷縣人。
沈瀛不悲不喜,就好似一早便洞悉了一切。
宋域眯了眯眼。
原來如此,這樣就對得上号了。
宋域撇了一眼沈瀛,似乎想到了什麼,兩指夾住煙蒂,手肘壓上玻璃窗戶的滑道,“付莺不是已經确定死了嗎?骨灰都成為土壤肥料或者直接土壤岩石化了。”
沈瀛瞟了一眼含笑的宋域,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傳入宋域的耳朵,“如果死者不是付莺,那就可以另當别論了。”
宋域舌尖抵住口腔左側,撐起一個小山包,“不是說那屍體手腕上就圈着一隻金镯子嗎?”
沈瀛掏出手機,一邊在手機屏幕上敲打文字,一邊對宋域說:“如果付莺搬了一具不久前死亡的屍體,将自己的金镯取下後戴在了屍體身上呢?”
宋域一挑眉,故意強調道:“那金镯子可是她打小就戴在手腕上,又不是輕輕一滑就能取下來的物件。”
“如果不是滑動取下,而是切斷後重新焊接呢?”
沈瀛滑動手機,翻到某篇文章後翻轉屏幕,将顯示的内容展示在宋域面前——
這是一篇關于黃金焊接的文章。
“無焊料焊接法的原理是材料的自熔,即把溫度加熱到黃金的熔點,這時材料就會互相熔合在一起,達到焊接的目的。”
宋域掃了一眼,漫不經心地反駁道:“黃金的熔點是1064攝氏度,沒有特殊的工具,怎麼可能達到這麼高的溫度?”
沈瀛收回手機,關掉文章,“她不會去找專業的金店進行處理嗎?”
“那也不對,除非那隻镯子是禁锢在屍體手腕上後進行的焊接,付莺總不會帶着屍體去找人吧?”宋域唇邊勾着若有若無的笑,略帶戲谑地盯着沈瀛。
沈瀛目光幽幽,不緊不慢地說:“付莺将自己的镯子切開後重新焊接在一起,找了一具與她身形相似的屍體搬運回家,再強制性地把镯子禁锢在屍體手腕上。因為沒有人會注意一具燒焦屍體的手骨是否完好,就算有人注意到,也可能會認定為外力損傷。”
宋域彈了彈附着煙灰,“你以為人的手骨是橡皮泥,可以随心所欲地揉捏嗎?”
“假設付莺處理過屍體呢?”沈瀛眼裡閃着忽明忽暗的光,明明從他嘴裡吐出的氣體是滾燙的,但砸在耳朵裡卻冰涼刺骨,“屍體上原本就有很多傷,反抗中傷及手部是有可能的事,她完全可以先敲碎屍體的手骨,然後再把镯子套進去。”
“哦。”宋域沒有表現出非常明顯的詫異。
沈瀛頓了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大差不差吧,這種不算高明的僞裝手法其實很好想明白,不過我不知道二月二與岷縣有關,沒有猜到付莺就是老闆娘。”宋域默默擡手又抽了一口煙,許久後才慢吞吞地問,“你說她死遁的目的是什麼?難不成和周君揚一樣?”
不知道從哪裡晃悠來了一片濃厚的雲,正巧遮擋住了熾熱的陽光,沈瀛的臉便隐遁在陰暗裡,連帶着他深沉的用意,“用一個死人的身份活着,才是犯罪最可靠的保險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