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起後怕的這一點,時間線就要追溯至呂醫生第一次見到宋域的時候。
起初這位難纏的刺頭是交給了骨科,至于原因,他後來問過當時接診的骨科醫生,說是手骨骨折。
手骨骨折怎麼還轉送上了心理科?
談起來無非就是心理方面出了點情有可原的岔子。
骨科醫生提醒道:“他……有點問題。”
呂醫生笑着反問:“沒點問題能來醫院?”
骨科醫生頓了頓,“他不太好辦。”
呂醫生第一次見到這位不太好辦的病人,一眼就覺察出此人的不對勁——風華正茂的二十幾歲裡,他眼中一點向陽而生的姿态都沒有,渾身充斥着跌入泥濘沼澤的頹敗。
送他前來是他的父親,一個凜然正氣且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渾然天成的正派人士。
呂醫生雖然見多了像宋域這樣的人,但還是免不了感到錯愕,“他這是?”
宋父冷冷地回答:“他自己把自己的手骨給掰斷了。”
呂醫生對上宋域毫無生氣的眼球,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他的目光從宋域被搶救的手掌上移動到自己手心,隻覺得背後升騰起一股鑽心窩子的涼意。
自那之後,呂醫生開始為宋域做心理輔導,後來他驚奇的發現,這人情緒轉變出乎意料的順利,在不出一個月的時間裡,便散去了往日的陰鸷。
可是,如果不是量表上胡編亂造的一團亂,他真會覺得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好轉。
于是,呂醫生頭疼地問:“如果繼續保持現在的樣子,你會永遠活在病痛和精神疾病的折磨下,直到死亡,你在抗拒什麼呢?”
然而——
宋域的回答吓了他一跳,毛骨悚然的感覺一寸寸地爬上他的肌膚。
“醫生,我怎麼能夠痊愈呢?”
空調嗡鳴,對話陷入一片沉寂。
呂醫生回憶到這裡,牙齒忍不住隐痛起來。
宋域最後一張量表寫完,他拿過後不抱任何希冀地評算,果不其然,又是一次測不出結果的颠三倒四,這已經是不知道被消耗的第幾張紙了。
“宋先生,這樣拖下去對你的病情并沒有任何好處。”
宋域點點頭,“我知道,我已經很盡力在配合了。”
“如果您真的配合,請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您與您父親都避之不談的事情,到底是什麼?”
呂醫生曾經旁敲側擊地問過宋域,可惜宋域不願意回答,連帶着宋域的父親也不樂意提及半個字。
宋域冷靜地凝視呂醫生的眼睛,像深淵凝視懸崖上俯瞰它的人,“沒什麼特别的,講出來沒有意義。”
呂醫生啞口無言,再次萌生出想要踹走宋域的心思。
宋域懶洋洋地靠在椅子裡,“你能幫我再開一瓶碳酸锂緩釋片嗎?”
呂醫生小心翼翼地問:“那藥我不是幾年前就給你停了嗎?又發病了?”
宋域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我就是有些想不通而已。”
呂醫生一愣,腦中忽然被這句話拉響了警報,幸虧宋域求的不是安眠藥,否則他一定會強烈要求宋域立即暫停工作。
“如果你覺得病情有惡化的迹象,我可以馬上幫你辦理入院手續。”
宋域非常抗拒地擺擺手,就像小孩子讨厭去上補習班一樣,恨不得撒腿就跑,“這倒是犯不着,我感覺自己還可以。”
呂醫生下意識地問:“氟西汀還剩嗎?”
“早八百年前就沒了,”宋域換了個姿勢靠着,骨質疏松的老大爺似的,“還需要你再幫我開一盒。”
呂醫生磨了磨牙,“我給你再開一盒。”
宋域虛虛地點了點下巴,軟骨頭似的,磨磨蹭蹭地支起身體。
見宋域要離開,呂醫生順嘴提醒了一句,“依賴藥物不是長久之計,到頭來還得靠你自己。”
宋域沒接這個話茬兒,恍若未聞。
出了門,與兩個學生氣的小年輕擦肩而過,不經意地瞥見其中一人在地上撿起的校園卡。
【A大
姓名:李曉
學号:202XXXXXXXX
專業:數字媒體技術】
A大的考試周已經臨近尾聲,假期即将開啟倒計時模式,最後一場考試在學生匆匆忙忙的抱佛腳與監考老師昂首挺胸的腳步聲中拉開帷幕。
“你等下把卷子往旁邊挪挪,給我借鑒一下。”
“得了吧,我自己都沒底,我之前考試都是求老師撈的。”
“那也比我牛逼,我上學期挂了兩門。”
在一陣窸窸窣窣的講話和死乞白賴中,沈瀛與其餘幾位老師一起分發下試卷,由第一排的學生慢慢向後傳遞。
一個嗓門大的女老師三令五申早已聽得耳朵起繭的廢話,要求考試公平,考生不要東張西望,如果被抓到有人作弊,立即取消考試資格。
沈瀛擡頭看了一眼牆角挂着的電子時鐘——
【09:30】
“咦?怎麼有一個學生沒來?”
這句話輕得像是一張金箔,但落在沈瀛耳内卻震耳發聩,莫名的不安如潮水般襲來,他的腦海裡下意識浮現出江染的臉。
“那是誰的座位?”
女老師翻了翻簽字單,發現有一欄沒人填寫。
她順着這一欄看過去,開口念出一個名字,“江染。”
沈瀛一聽,面容瞬間凝重,眼角眉梢都挂了惴惴不安的神色,“我出去打個電話。”
嘟嘟嘟——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沈瀛又撥了幾遍過去,冰冷且機械的女聲反複在他耳畔回響。
女老師遲遲不見沈瀛進考場,探出腦袋來問了一句,“沈老師,通了嗎?”
沈瀛放下電話,神色不明地說:“沒有。”
女老師不悅地嘟囔幾聲,“最後一門考試,怎麼還能曠了呢?”
她剛要扭頭回去繼續監考,餘光一瞥,發現沈瀛又撥了一通電話,但她沒有看清對方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