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秒後,電話打通了,沈瀛嚴肅地問:“邱元航,你們昨天在CLOUD扣押住的人有江染嗎?”
“我剛要提這點,”邱元航一隻手舉着手機,一隻手翻動桌上的資料,“被拘捕到局的隻有三十六人,還有四人不在會所内——兩個臨時的服務員,一個付莺,一個江染。”
沈瀛陡然間覺得考場裡的冷氣與走廊上的暑熱撞出了寒暖流交彙的效果,空氣稀薄且厚重。
緩緩擡頭望向遠處的太陽,亮得他頭暈眼花,“江染今天沒有來考試,打電話也沒有接。”
邱元航一愣,問:“會不會是睡過了頭?”
沈瀛希望真的如邱元航所說,但還是略微不放心,“江染的筆錄上應該留下過她的住址信息,麻煩你現在去看一下。”
邱元航應了一聲,“好的,我馬上去一趟。”
“麻煩你了。”沈瀛挂斷電話,眉尖輕輕一晃,若有所思地走進了考場。
難熬的半個小時裡,邱元航開着警車在擁堵的道路上見縫插針,喇叭拍成了過年放的煙花;宋域在人山人海的醫院裡排隊拿藥,身邊全是喧嚣;沈瀛在A大考場裡躊躇不安,思緒早已飛出了考場。
每個人都心猿意馬,各懷心事。
經管學院的考場内,陸陸續續有學生停了筆,時不時擡頭觀察一下時間的流逝,又時不時觑着眼去找老師的身影。
而牆邊空出的位置,一直沒有等到所屬人的到來,像是被人遺忘在了角落。
江染本就在學校風評不佳,這次缺考,又将在其斑斑劣迹中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有心人的添油加醋,旁觀者的斷章取義,當事人的置之不理,通通造就了捕風捉影的一錘定音。
在這種壓抑且孤立的大環境下,動物都會被逼瘋,江染是否也被道德禮法刺得遍體鱗傷?
沈瀛冰冷的目光穿透一層薄薄的鏡片,擡頭注視電子時鐘裡躍動的數字。
總不會……是被付莺帶走了吧?
女老師似乎瞧出沈瀛的心思,悄悄地說:“每場考試都會有一兩個學生缺考,以前我也擔心過,但後來次數多了,漸漸摸透了其中的門道。”
她着重強調了“門道”兩字,含蓄的話不像一個溫柔謙和的褒義詞,反倒是意思倏地鏡面翻轉,成了與罪惡類似的詞彙。
沈瀛沒回答,他知道這個門道意有所指——
替考。
許多家境貧寒的學生為了賺錢,往往會接一些來錢快的校園私活,比如代課、代體測、替考等,價格高低不等。
替考因為風險大,所以回報值會比前兩種更略勝一籌,前些年還沒被舉報出來時猖獗到叫價五百一門,後來被捅到校領導面前,一怒之下在考場抓了十幾個賊頭。
終于,煎熬且磨人的時間在一陣悅耳的鈴聲中拉下帷幕。
沈瀛拜托女老師收好卷子,匆匆踏出了考場門。
他去翻手機,剛一打開就發現了七八個未接來電,連忙給邱元航回了過去。
或許是正在辦理一些重要的事情,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接通,“沈顧問,您總算是回消息了,我陸陸續續打了不下五個電話都沒人接。”
“抱歉,我在監考,所以沒有看手機,”沈瀛耐心地解釋,“對了,找到江染了嗎?”
“我跟您打電話就要說這件事,”邱元航懊惱地皺起了臉,“根據同江染合租的室友的說法,江染從昨天開始就一直沒有回來。因為她本人就時常徹夜不歸,所以她的室友并沒有當一回事,如果不是您要我去找一趟,沒十天半個月都不見得有人能來報個警。”
有些人天生就是屬于越是關鍵時刻,腦子就越清醒,正巧沈瀛就是這一類。此刻,他腦子裡出乎意料的清明,“調監控,把CLOUD的監控都查一遍,速度要快。”
在刑偵方面,監控是高科技發展下最直觀且便捷的技術。
邱元航自然是知曉第一步需要調查監控,在沈瀛提醒之前就已經翻查過,但非常可惜,正對着唯一出入口的監控壓根就沒拍到江染或是付莺出來的身影,她們兩個人就像是人間蒸發了。
“已經查過了,但沒有拍到她們。”
沈瀛鎮定自若地指揮全局,“那就查棺材片區周圍路口的監控,把徐書浩來之後……不對,有可能電話通知——把楊欣然從徐書浩家出來之後、警方搜查之前,所有經過的車輛都挨個排查一遍。”
這個要求就是鼻孔喝水——夠嗆。
邱元航不禁捏一把汗,“棺材片區雖然是個‘城中村’,但左鄰右舍都是像津貝大道這樣一條街的居住區,每天來來往往的車流量堪比國慶假期的5A級旅遊景區,一一排查起來不知道要等好久,到時候一個說不準……”
沈瀛:“……”确實困難。
陸陸續續有學生從他身邊擦過,三五成群地跑下樓梯,他看見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宋域好似矚目的定海神針一般支撐在一隅。
“這件事和我脫不了關系,”宋域與沈瀛對上眼,後者從中不期而然地窺探到了遺憾的剪影,“我隻在意了我想得到的消息,沒有仔細判讀她的話。”
臨近正午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結合周遭喧嚣的人群,宋域的話飄進沈瀛耳朵裡時已經不太清晰,他本能地向前走了幾步去聽對方的聲音,“什麼?”
“‘雖然不知道您這話我能不能聽到第二遍’,起先我是有過懷疑的,但這句話她隻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就被我抛在腦後了。”宋域扯起一個不溫不火的笑,如同鏡花水月的虛假。
沈瀛:“……”
宋域吐出一口氣,自責道:“關于這一點上出現的纰漏,我責無旁貸。”
沈瀛擡手取下脖子上挂着的監考證,用藍色的繩子纏繞幾圈後揣進口袋,漫不經心地問:“你是覺得來遲了嗎?”
宋域:“……”
日頭毒辣,似火上燒灼過的刀,隐形的淩遲難受得讓他撚了撚自己的眉心。
“我們很容易在面對自己所關心的事情時方寸大亂,甚至理智與所期望值天懸地隔,但這些本身就無可避免。能不摻雜任何感情的談話,除去AI,大概就一個不剩了,”沈瀛語調平穩,綿言細語,“在鮮花凋亡之前,一切都不算姗姗來遲。”
國安部。
天光破窗而入,勾勒出擺放在瓷台上的一盆綠植的輪廓,它生機勃勃的,仿佛是處在永恒的春日裡,每一寸葉片上都承載着光芒。
一男一女并肩伫立在一張厚重的朱紅木的桌前,敬重且謙卑地看着對面的張遠東。
窗戶玻璃照出他們的面容,竟然是離奇消失在CLOUD的兩個臨時工作人員——
馬成和卷發女。
張遠東不急着開口與他們交談,自顧自地撥弄綠植的葉片,一半的身影堂堂正正地照在烈日下,一半身影遮遮掩掩地藏在無光陰暗處。
馬成說:“部長,雖然徐書浩焚毀了CLOUD的一大部分文件,但您需要的幾份重要檔案,已被我們原原本本地帶回。”
張遠東的目光低垂,指腹描繪葉片上的脈絡,眼睛裡的情緒遠沒有肢體動作上的溫和,“抓到洛川的尾巴了嗎?”
“……沒有,抱歉部長,”馬成不安地咽了咽唾沫,“洛川一直沒有現身過會所。”
張遠東不緊不慢地移動手指,刮過葉頭的尖端,向内抵了抵,好似掐人脖頸,“按理說這麼大一隻錦繡盤,以他的秉性,沒理由不摻合上一腳。”
馬成說:“抱歉,可能是我們沒有發現。”
張遠東并沒有責怪的意思,不鹹不淡的話像是在自言自語,“那小子做事一向大膽與謹慎并存,錦繡盤可能太招搖過市,讓他從中嗅出了一點陰詭的氣息——幾年了,他倒是在這攪弄風雲的方面越來越有本事。”
卷發女遲疑了一下,蹙起眉心,小心翼翼地端詳張遠東的神色,“部長,有件事我覺得很可疑。”
張遠東笑了一下,“哦?說來聽聽。”
“但凡是光顧過CLOUD的客人,大部分都會不明不白的離世。從去年到現在,已經相繼死亡了十七名人員——他們或是集團掌權人,或是政府高官。”卷發女頓了一下,“我覺得明裡暗裡都不幹淨。”
“不明不白的離世,聽起來确實有些陰謀詭計的意思在裡面。”張遠東扭動脖子,投來一個平緩且清晰的注視,“至于原因……我一時半會想不出來——倒是這個錦繡盤,還真有點天潢貴胄的做派。”
張遠東這個所謂的“天潢貴胄”,乍一眼看去說的是奢侈糜爛與燈紅酒綠的生活,如果鑽進去仔細品味,就能陡然發覺是在講酒池肉林下浸泡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