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域摸摸下巴,“沈瀛是什麼時候被接回的連盤?”
沈搖日端起茶杯抿一口,潤濕幹澀的喉嚨,“聽說是八歲,他那時候連自己都是寄人籬下的可憐狀态,居然還非要養一個拖油瓶在身邊,現在想想,或許他是需要有點活下去的精神寄托吧,在想辦法救自己。”
宋域垂下眼,盯着茶杯裡漂浮的花瓣看。
他覺得不是沈搖日所說的原因,而是因為對于沈瀛來說,連盤就是一所巨大的福利院,他當時正處于寄人籬下的狀态,所以更能共情失去雙親的沈思念。
沈搖日接着說:“由于沈思念的父母雙亡,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沈瀛就給他取名沈昆玉——昆玉,困于,他估計是想逃離連盤很久了,所以取了這樣的一個名字。”
宋域忍不住揶揄道:“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就不能往好處想嗎?”
沈搖日搖搖頭,“不是我不往好處想,而是在半年之後,沈瀛在重陽節那天,向沈崇明提出了脫離連盤的要求。”
“半年之後……就是沈瀛九歲的時候,”宋域記得沈聽泉曾經說過,沈瀛曾在典藏閣待過三年,正是九歲到十二歲的年紀,“所以沈崇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命令他讀完典藏閣裡所有的書?”
“嗯,”沈搖日轉着手裡的茶杯,“沈崇明堅信上萬本書,沈瀛絕對沒辦法在九年之内看完,到那時候正好是他成年,按照連盤的規矩,必須完成蠱蟲寄生的儀式,他會真正的成為連盤苗寨的一份子。”
宋域磨磨牙,恨不得把沈崇明關在典藏閣頂層的青銅巨鐘裡,拎着鐵棍瘋狂敲擊,折磨死他,“操,真心髒。”
“連盤的曆任領導者都心髒,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會逃離那裡,成立送日組織來對抗他們,”沈搖日笑起來,“現在你是不是覺得我的所作所為非常正義?”
宋域掀起眼皮看她,嘲諷道:“如果要我真的評價,你們兩個人都大差不差。”
沈搖日笑而不語。
宋域的手指輕輕敲擊茶杯的外壁,一邊思索,一邊推測,“因為沈瀛進入典藏閣,對于剛滿兩歲的沈昆玉來說,這無疑是一種無恥的抛棄,所以對他生出了仇恨的心理。”
沈搖日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隻是喝完杯中的茶後又給自己續上,目光刮過宋域面前的茶杯,問:“需要給你再來點嗎?”
“不用,謝謝。”
沈搖日放下茶壺,靜靜地欣賞起滿院的月桂。
宋域沉吟一聲,“你和我講講沈瀛的母族吧。”
沈搖日轉頭看他,挑了挑眉,斤斤計較道:“我不是凡夫俗子,沒有讀懂你的心嗎?”
宋域眯起眼笑道:“你既然都續上茶了,就多講講吧,别浪費了這朵洛神花。”
“怎麼會浪費呢?”沈搖日端着茶杯起身,不緊不慢地走到一盆繡球花前,指腹揉了揉它的葉片,回頭挑釁地刮一眼宋域,當着他的面把茶潑進土壤裡,“澆花也是很好的選擇。”
宋域:“……”
神經。
沈搖日走過來,把茶杯放回托盤裡,漫不經心地說:“回去以後記得勸勸沈瀛,讓他保住你的性命。”
宋域注視她閑庭信步地走進别墅裡,把茶杯裡的洛神花茶向後一潑,慷慨地灑進花盆裡。
沒過多久,沈瀛出來尋他,見他正靠在藤椅裡面晃着腿,像是前來度假的少爺。
沈瀛走進陽光房,“能看得清東西了?”
宋域正琢磨着應該怎麼回答他,沈瀛又往前走幾步,坐進沈搖日方才做過的位置,“沈搖日剛才來跟你說了什麼?”
宋域猜測他應該是在哪裡看見了,也沒準備瞞他,誠實地說:“她跟我講你和沈思念的愛恨糾葛。”
“哦。”
宋域沒再多說,反而是沈瀛主動問起,語氣聽不出喜怒,“她就沒有要你勸我考慮一下?”
“說了,但我覺得吧,如果你的母族對你來講是一種傷痛,那就不要去揭開它。”
“你會死。”
“死而無憾。”
“……”
天色昏暗,宋域的視力更加差,隻能模模糊糊地看見托盤裡的茶壺與茶杯,伸手去抓,想要替沈瀛倒上一杯,但到頭來隻摸到兩隻茶杯。
他遲鈍一秒,故作鎮定地說:“沈搖日的這套茶具不錯,我到時候也要買一套。”
他自以為滴水不漏,其實沈瀛心裡跟明鏡似的,清清楚楚,短促地笑一聲,“裝什麼呢?”
宋域擡頭看他。
沈瀛雙腿疊交,似笑非笑地說:“那些都不是我的傷痛。”
瞬間,宋域心裡一緊,涼意從腳底爬上脊背,不安的感覺蔓延至身體各處,像是真空包裝一樣把他緊緊裹住。
如果那些都不是沈瀛的傷痛,那麼他的傷痛究竟是什麼呢?
跌落塵埃的執行官上校?
新寨山慘痛的爆炸?
還是其他的什麼?
“從明天開始,我會幫她翻譯帛書上的文字——宋域,你會好起來的。”沈瀛淡淡的語氣在最後一句話時突然改變,格外嚴肅,像是在宣誓。
宋域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到最後還是收回去了。
沈瀛似乎懂他的意思,微微一笑,别有深意地掃視一圈滿院的月桂,“你還記得沈聽泉說她信她的命,但不信我的命嗎?”
宋域點點頭。
“在陸氏祠堂的一個房間裡,擺放在一千多隻木盒,裡面裝着他們各自被組織裡的算命先生寫下的誡語,我偷偷看過沈聽泉的誡語——命裡無時莫強求,”沈瀛頓了頓,“桂香多露裛,石響細泉回。其實她也不信她的命,她想要成為下一個連盤首領。”
宋域眯了眯眼,想要看清楚眼前的沈瀛,問:“你呢?你的誡語是什麼?”
沈瀛沉默片刻,平靜地說:“我忘記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