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電話的五分鐘,她有些解氣。五分鐘後,更多的是缥缈無止境的恐慌。晨曉自己也說不上來她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她從未這樣故意傷害什麼人,她覺得自己今天整個的神經大發,糟糕透頂。
她把頭埋進枕頭裡,不清不楚地嗚嗚哭着。滕晨曉是個令人讨厭又十分糟糕的女孩。
到了吃完飯的時間,晨曉也并不下樓。傅春曉來喊門。晨曉也是耷着眼皮,待理不理的樣子。
“你今天怎麼回事?怎麼能當着長輩的面那麼說話呢?”傅春曉問。
心裡那股邪火又升起來了,晨曉快嘴回:“一個離五次婚的長輩算什麼長輩啊,趁早以後都别來了。走走走,都走!”
“你今天綁上鬼啦?好大的脾氣!”傅春曉瞪大眼睛。
“你也走!”晨曉不由分說把她推出了門。咔哒一聲上鎖。
“滕晨曉!”傅春曉把門拍得砰砰響,“把門打開!”
“不開!”
“你開不開!”
“不開!”玩偶熊丢在門上,“我就是不開!我死也不開!”
“不開就不開。”傅春曉咕哝一句,悄沒聲兒下樓了。
晨曉維持着先前的姿勢,臉朝下伏在床上。難過不減反增。她想沈傑英一定不會再打電話來了。
但是她低估了他的耐受度。迷迷糊糊,晨曉中又聽見一陣嗡鳴,還以為是做夢,接着,一個念頭像一桶涼水似的兜頭而下,她猝然擡起臉,眸子裡凝噎着一點光,手舒進被子裡,一頓忙亂,手機從被子裡抖了出來。
是他。
晨曉僵在原地,沒有動。一定是剛剛不小心觸到了接聽鍵。
“我在你家門口,有話見面說。”背景音雜雜的,說話的聲音卻一點不亂。
房間裡沒開燈,已經夠晦暗了。她還是覺得無所遁形。為什麼害怕的人是她?憑什麼是她?
“滕晨曉?”
窗外,樹葉蘇蘇搔搔地一陣亂顫,一地乒乒乓乓的迸濺與碎裂聲。才知道原來是下雨了。
“要麼你下來,要麼我上去。我知道你在房間裡。”他說。
晨曉蹲下來,撈起手機,一股冷意在掌心蔓延開來,蠕蠕地爬遍全身。
終于發出聲音來了。
推開門,雨聲瞬間清晰,紛紛沓沓而來。一個轟轟烈烈的世界,如此直擊,強勁的風裹挾着雨,斜密密地掃射着,片甲不留。雨水彙聚成的窪面被射得千瘡百孔,無數肮髒的泥灰彈丸在水面蹦竄,被熬煮透的一般,沸沸作響。大樹在頭上癫痫,樹葉驚乍,飛蛾似的撲着翅子亂飛。晨曉從未覺得這幾步如此艱難困囿,他就站在對面,背處一片風雨千樯,不見絲毫撼動。
這雨下得徹底,濕淋的也徹底。沈傑英已經渾身濕透,白衣衫緊抱身體,雨水交織在臉上,人還是一點不亂,反而有種剔透至極的光亮。
晨曉想自己一定狼藉又難看。
“你今天在電話裡是什麼意思。”沈傑英開口了。
她迎上他目光,一個字一個字堅硬地回擊:“就是你以為的那個意思。”
喉結鼓起,他終究沒問出來。
不能這樣轉身。顯得她在怯場,逼直了目光朝他看。
“晨曉,”手挽上她的胳膊,她第一次在他臉上發現張皇失措的表情,“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她終于遏制不住大喊:“我都知道了!現在我全都知道了!你這個騙子!小人!人渣!變态!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不見他表情,隻顧歇斯底裡地大喊。從一片空白裡茫然地發出聲音來。她覺察到他的軀體狠狠地震了一震。
她甩開他,他重新拉攏回來。她騰出手,用力斬着他、劈着他、狠狠地剁着他。
“晨曉。”他兩手用力扳住她,眉峰蹙起,“真的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我可以解釋給你聽。”
“你要解釋什麼?解釋在法國時的那個人不是你?”
“是我。是我做的。”沈傑英胡亂抹了把臉,看進她眼睛裡去,“但是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當時——我隻是想獲取你身上的氣味而已。别的我什麼都沒做,不該看的我都沒看,也沒有開燈,從頭到尾都是戴着手套的。你知道香水對于我來說是沒有性别之分的——我那時也并沒有拿你當一個女人看待,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個男人我也會那樣做的——”
“夠了!我不要再聽!”她推開了他,“我在花園裡全都聽到了!是因為你獲取氣味失敗所以你才追求我,假意說愛我,為的就是在等一個合适的時機,你好可怕,你真可怕!别用你這雙可怕的手碰我!”
“我沒有騙你!”
“你有!”她往後退一步,“不要再演了!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頭發淋淋漓漓披挂在臉上,沈傑英背過身,走幾步,又下決心似地轉回來,聲音又恢複了平靜,“從我第一次開始說愛你的時候,我确信我是真的愛你的。我承認我确實有動機,但最真實的動機其實是我一直在騙自己。我知道我之前的行為傷害了你,我願意道歉願意補償,你說,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我也決不會原諒你。”晨曉抹開一頭濕發,托出整張臉,一句一句斬截地說:“我隻求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僅此而已。我們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
“是真心話嗎。”
“是。”
他直起背,肩背還是那樣挺闊。晨曉也不等他再開口,倒顯得她試探他似的。轉頭大踏步奔上台階,摔上門。
她背靠在門上,霜白的臉上一陣冰熱交割,也并不擡手去擦。
呼吸沒有平穩,心也越跳越快。她離開門,一步一步踏上樓,還是沒忍住透過窗簾的縫隙往外看,沈傑英仍是一襲白衣衫肅立在門口,衣衫之下的皮膚整個暴露出來,通體潔白的玻璃人似的。
他仰起臉,神色明淨,向着她這扇窗戶看過來。那一霎,仿佛燈塔的高強光撻過來似的。晨曉倒在牆上。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