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傑英的成績一直不上不下,他實在不明白每天坐在教室裡有什麼意義。龐美芳每天都數落自己的兒子,你要好好學習,将來考好大學,找好工作,娶個好媳婦兒……像完成一個個設定好的程序一樣,然後完成這些程序之後你就可以去死了。沈傑英一時竟分辨不清他和龐美芳的人生觀究竟哪一個更懈怠消極。
他仍舊每天行走在自己的天平上。學校,家,家,學校,兩點一線。但在初一的下半學期,他意外地找到了天平上那個平衡點。那是一節音樂課,他百無聊賴地聽老師彈奏一段格外悠杳的音樂,陽光晾曬在他身上,與晾曬藍天下那一方漿得雪白的床單沒有區别,那時學校裡新辟了一處綠化帶,灌木叢裡綴滿了花,花香吟吟地從窗口噓了進來,含混着雨後泥土的清甜與風日灑然的爽氣,光影沙沙地在桌面遊移,和着那曲調跟節拍,渾然得自成一體。很難形容那感覺,他睜開眼睛,一時間以為自己從一個很遙遠的午寐裡醒了過來。後來他才明白,那是生命的諧調。
即便隻有幾秒,他也沒有放棄對于美的囫囵印象。他想具體化這種美,于是放學後溜去草叢,悄悄把花朵摘了下來,那是他第一次上手複制一款諧調,結果當然是失敗,因為花朵會死,陽光和風會溜走,他也無從表達内心的音樂性。但是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他會死,反正他會死,為什麼不能死得美感?
他隻沒有弄懂一樣,他對于死亡的美化,實則是對于死亡的一種獻祭,而祭品就是他日益豢養的自我。
他開始頻繁地尋找、延宕這種美,哪怕僅刹那的芳華。每天走在大街上,早餐攤的氣味,甜品屋裡糖糕的氣味,陽光的氣味,玻璃的氣味,石子的氣味,塵埃的氣味,池塘的氣味,露水的氣味,雨的氣味,樹木的氣味……他輕撫樹皮,一汩清新的綠意像泉水一樣注入他的生命,澄澈他的血液,就連凋敝也富有詩意,尤其是樹葉嘩啦啦在空中打起旋的時候,像一首哀豔曲流的大提琴曲。但是不得不說,這一帶的城市建設實在糟糕,準确來說,是窮人的生活環境過于擁塞跟促狹了,灌木叢雜亂無章,花也耷蔫着,溝渠裡積着爛臭污水,池塘看上去髒穢不堪,裡面沒有一條魚,因為都被附近蜂擁的居民搶空了,他們連鵝卵石都不放過。後來,水池裡索性沒有水了,裡面堆砌着各種垃圾。
他走向更遠尋找花園,尋找能給予他内心甯靜、高尚的靈魂空間。走訪了很多公園之後他徹底無望了,先不提奄奄一息的花朵與千篇一律的灌木叢,整體布局完全就是沒有生命力的背景闆,比語文老師的眼鏡片都來得刻闆。
那怎樣的花園才是他想要的?應當是一座巨大的神龛,有類似宗教的性質,能夠承載、容納、淨化他的罪惡,具有一切諸如憂傷、原宥、愛意、慈悲、甯靜、眼淚的神性。
他果真就找到了,在距離學校最近的一所墓園。神聖的墓園。那裡埋葬着像他一樣籍籍無名的人、被社會抛棄的人和迷失的人。那裡有一棵活了六百年的紫衫,樹幹是空的,他常常獨自一個人蜷在裡面,一待就是幾個鐘頭。有時連學校也忘記去了。下雨的時候,滿樹雨霖霖猶如金玉之聲,花葉在雨水裡一閃一閃,樹皮散發出古老而潮濕的陳香氣,沙沙的綠蔭上裹着一團清輝,非常慈藹的樣子。雨滴迸落在綠葉跟墓碑上,铿铿然而窸窣窣,雷電之聲亦不驚擾,是盛大的音樂洪流裡那金戈鐵馬的鼓點。他關上眼皮,雨下得愈發緊了,天與地都被縫在了一起。樹洞外,漫山遍野風雨琳琅,花香草氣淹然百媚,他感到一種深深的平和。
龐美芳一定很高興,這樣的雨天一家人又能出來洗頭了。不過學校還是要去的,不然她一定會認為是他自己想要退學。
但是就算在學校,沈傑英也心不在焉的,他耽溺在自己的世界裡太久了,何況,太劇烈的快樂本就需要遠離人群。大多數時候,眼睛都是不得不向外開放的藍牙,連接着許多台幹擾設備。如果可以,他倒真想假裝成一個盲人,一來可以使内心世界不被侵擾,二來他可以忘記時間,隻要一注意到時間,他即刻就會注意到自己流逝的生命,注意到活着是這樣美好而又罪惡的一件事。
初中三年級時,沈傑英已經蹿到了185,頑意的孩氣漸漸褪去,也許是中國血統的作用,整個人溫潤如玉起來,長眉俊目,鼻梁英挺,唇時常微不可察地抿着,面皮白瓷一般靜谧。每天六點鐘,他推開廚房的窗戶,穿着一件無袖T恤,手撐在窗戶下發呆,他的頭發又濃又黑。
夠十分鐘了。他耷着長長的睫毛,打開從地攤上淘回來的CD機。在那袅袅的晨霧般輕柔的歌聲裡,開始給龐美芳一家人做早飯。路過的鄰居不住觑眼打量,高高瘦瘦的男孩子,肩背卻端得挺闊,臂肌也青春得豐饒。在那低矮晦暗的屋檐下,就像一顆嵌在貝殼裡的珍珠,攏着一層寂寂的珠光。
大抵因為這層,鄰居們對他的議論少了許多。就連龐美芳,也很少鬼子長鬼子短地咒罵了。
但是在沈傑英看來。這些雞婆的議論反而比以前更多了,屁大的事也能說出花來。那驚乍的口吻跟什麼似的。一天,隔壁那個出來買菜的阿姨在窗口張見了他,那時她也沒怎麼,第二天,巷子裡就咭呱起來,什麼一個男孩子也粉紅粉紅的,幾乎要把他說成女人了,後來他才知道是胳膊肘和指關節透出的粉紅色。
龐美芳悍魃的形象一天天餒下去,像她的錢包一樣阮囊羞澀。她成日在他鼻尖下呲溜溜打轉,這裡找找,那裡翻翻,肥扭的身子擠在廚房裡,不知道戳戳搗搗些什麼。沈傑英猜想她一定是防着他手腳不幹淨,索性攤了手靠在櫥櫃上,結果一瞥瞧見了龐美芳花白褂子裡兩隻晃蕩的Ru房。她居然不穿内衣!
他馬上别開眼,非常不自在。轉身走開了。
龐美芳再走進廚房,沈傑英抱着胳膊,避在了一邊。她雖然胖,卻是一個靈活的胖子,總能在有限的空間裡若有若無地挨擦他。她蓬着頭,一身中年婦女特有的火燒油膩子氣。沈傑英不搭腔,隻是眉目如畫地站在那裡,年輕的身體散發出清冽的荷爾蒙的氣息。
慘白而混沌的白熾燈懸在頭頂,仿佛現蒸出來的。藉由沈傑英,龐美芳注意到了那盞燈,有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恍惚。
她進廚房越來越頻繁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樣。也許是若有若無的接觸,也許是從男孩到男人之間那模棱的可能性。明明每天走進廚房的人是沈傑英,但龐美芳聞起來卻永遠像個廚娘,無論怎麼洗,換下來的褂子也垢膩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