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傑英時常覺得,在巴黎的那幾年才是他生命之河真正開始流動的時光。初來的那年,Givaudan并沒有招生,他作為調香師學員先被招募去了IFF,學習一些基礎知識,業餘時間學習法語。
IFF學徒制采取個性化,從熟悉原料開始,然後創造諧調,直至完整地創作出一款香水。他的嗅覺本領和嗅覺記憶都遠超于常人,一年後順遂通過了Givaudan的招錄。如果他沒有記錯,那一年學校裡統共收到了三千份簡曆,最終被錄取的隻有他和Serge。
班上統共隻有六個學生。日常除了學習就是實驗。學習的課程也非常多,其中最首要的便是嗅覺課,課上對原材料進行研究,并學習嗅覺語言。
每節嗅覺課上,老師對原料一一進行講解,在學生們能熟練辨識後,再以實例的方式對經典香水進行研究。沈傑英喜歡這堂課,倒不是因為他天賦卓然的緣故,事實上,他隻是在掌握、研習原料方面快很多。藝術常常是這樣,習得是一回事,表達是另一回事,就像一個精髓的小說批評家未必能創造出諾貝爾文學作品。在這方面,Serge的藝術品位确實高他一籌,這點沈傑英深信不疑,Serge對于攝影、文學、電影都有自己獨道的見解,他表達意象的方式很多,他也常常說香水在他是一個文學概念,不以文學出發就沒有香水。調香師或許是一門職業,但調香師的身份後,本人也可能是一位美學藝術家。
每堂嗅覺課在靜默與個人學習之間交替展開。個人學習要求學生寫下對于氣味的想法,在大腦、詞語與氣味間建立關聯。除了研習經典原料,他們也要學習香水和香基。
試驗調香要求學生用少量的原料混合調制出簡單的諧調。在沈傑英看來,試驗調香是配方的藝術,從單一的花香調到複合花束香,從不同的諧調組合再到香水綱要,最重要的是,如何通過這些原料的混合去诠釋一個有意義的故事,一個能觸發人們情感、回憶和意象的故事。
那一段的學員生涯,沈傑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以及心安,因為不管是向生的道路還是向死的道路,他都在路上。他的生命從來沒有這樣和諧過,他開始明白藝術之于他生活的意義,藝術就是打通外在現實與内在自我的一條甬道。就連時間都不那樣憎惡,開始變得清真起來。
他偶爾從墨鏡裡窺到枝頭上跳耀着的陽光,也不覺忒嘲戲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隐晦的不安,似是在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到忘記初衷。有時他會覺得,命短有短的好處,你永遠都在和自己賽跑,沒必要規避死亡,死亡反而可以指導一個人正視自己的内心,正視自己的所需,不必耗費一些時間在無所謂的作為上,死亡的哲理也教會他,許多事的解決之道,其實就在反面。
樊孬孬并沒有來法國,而是去了意大利,因為法式花園的靈感來自意大利花園,花園迷宮之風也興起于意大利。樊孬孬還給沈傑英郵寄了很多花園迷宮的相片:灌木迷宮,歐洲最大的黃楊迷宮,還有《閃靈》裡出現的花園迷宮,還有一張相片是讓-雅克·桑貝的畫,兩位紳士在一座迷宮裡相遇,互相脫帽緻意。還有一部分來自布洛涅“地球檔案”裡的花園照。
相比之下沈傑英就懶多了,和樊孬孬聊天多是用網絡。沈傑英的生活跟樊孬孬一比,簡直乏善可陳,每天幾乎不是在課堂就是在實驗室,不然就是去奧斯莫提克香水檔案館。偶爾也會參與院校的藝術項目,不然就是氣味展或實驗性香味峰會。運動之外還要盡可能接觸繪畫、音樂、文學等所有的藝術形式。畢業前兩年他開始自學金融,連煙酒也不碰。樊孬孬說你怎麼跟苦行僧似的,向沈傑英推薦各式各樣的花園,比如吉□□斯的莫奈花園、楓丹白露宮,甚至還有凡爾賽宮花園參觀指南。樊孬孬還經常給沈傑英分享自己打理的花園視頻,并附上喜感而悲壯的一句:“我希望以後我死了你不要在我的墳墓前獻花,以我對你的理解,那些花一定是你從我的花園裡摘的。”
聯系沈傑英的人除了樊孬孬和許智穎,最多的當屬他的姨媽,其實無外乎要錢。沈傑英走後沒多久龐美芳就被離婚了,兒子的撫養權也沒争到,她認為這一切都是由沈傑英導緻的,所以不分晝夜地給他打電話,沈傑英也并不避諱,反正她也不能拿他怎麼樣。聽着龐美芳癫狂的樣子,沈傑英簡直慶幸自己是個男人,如果他是個女人,脫離龐美芳的魔掌和周遭那惡意歹毒的環境幾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就連龐美芳都沖不出性禁忌與流言的重重桎梏。其實他并不恨龐美芳,甚至偶爾也會憐憫她一下,因為人是受環境作用的,而她的過去如何怎樣,已經了無痕迹了。
沈傑英記得自己首次提及龐美芳,是有一天他和他的嗅覺課老師在實驗室。也不知道這老先生是從哪裡看出端倪的,他說沈傑英看上去并不像一個中國人,中國人似乎社會性強些,面容總是嘻嘻哈哈的,相形之下,他倒是面容肅穆得像個非洲木雕。老先生還指出,他對于自我缺乏認知,他對于自己人生的整合和世界觀都有些模糊,甚至是刻意地淡薄,這并不都是藝術素養的原因。
沈傑英隻是挑挑眉,他覺得自己不是淡薄,而是麻痹。每天處在龐美芳那尖刻的針對下,換别人估計早就上吊了。後來,老先生也隐晦地提及過他自己對于倫理道德的看法,即美育的秩序先于道德的秩序,“美育先于道德,沒有美育的道德是強制性說教”。沈傑英也是漸漸發現自己曾經所處環境的矛盾性,明明推崇孔子卻不宣揚“立于禮,成于樂”;明明推崇道德,卻對美育視而不見,連道德也成了枷鎖。
漸漸的,他開始遊泳、打高爾夫、學習馬術,偶爾也會和老先生一起去爬山,起初爬山對于他隻是一個動作,一種抵達,抵達山頂,或是抵達烏托邦,也像是《東邪西毒》裡的那句台詞:“看見一座山,就想知道山的後面是什麼,可能翻過山後面,你會發覺沒什麼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