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間一頓,沒想到他會挑起這個話題,顧雲間略做思索,緩緩開口:“易枕書戰敗被俘後,我曾與他一談。”顧雲間恰到好處地一停,引邵洺回頭看他“他曾對我說,他與先皇明明是同母兄弟,不過是他比先皇晚出生了兩個年頭,卻處處受制于先皇,明明他才是更優秀的那個,卻什麼也得不到,父皇母後的寵愛如此,皇位如此,連喜歡的女人也如此,隻因他是後出生的那個。”
“這樣啊。”邵洺舉頭望月輕聲道。因妒忌而恨,因不甘而怒,因求而不得而偏執,為此,他終是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史書之上,遺臭萬年。
清風拂面,明月朗朗,短暫的沉默後顧雲間突然開口:“剛才在宴會之上,你為何那麼做,你明知我不會回應,反而會受人恥笑……”顧雲間眼中映着無奈的歎息,說的是剛才宴會之上邵洺向他表露心意之事。
邵洺似忍俊不禁,笑着轉頭看顧雲間:“顧大将軍可不會為這點流言蜚語困擾不是嗎?再說……”邵洺聲音幹淨清朗,眉眼間盛着月光:“我喜歡你,便是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
顧雲間無可奈何地笑着搖搖頭,垂眼不做應答。
“公子?”
崔忌聲音響在耳邊,邵洺回過神來笑了笑:“抱歉,想起了些往事。”
崔忌有些猶豫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請公子解惑。”
“何事?”
“公子如何知道我出身書香門第之家?”崔忌疑惑道。
邵洺摩挲着酒杯淺笑輕雲:“我猜的。”
崔忌沒被如此輕易打發,不懈追問:“猜測總有憑證,公子憑何得來的猜測?”
邵洺本懶得解釋才敷衍作答,見他追問隻好舉起自己的右手:“你掌間除了習武練出的繭子,還有常年寫字留下的繭,加之你身上沒有尋常士兵身上的痞氣,言辭舉止禮數周全,想來出自識書之家,便做此猜測罷了。”
崔忌點頭,認可邵洺的回答。
邵洺細品杯中酒:“我還在想,你會不會問接下來我們要去做什麼?”
崔忌正直道:“公子自有安排,不敢多問,有何事,公子吩咐崔某便是。”
邵洺飲盡杯中酒又示意潇潇倒滿,含笑道:“我有點明白周将軍為何視你為親信了。”
崔忌不回話,等邵洺繼續開口。
“此行,我隻為一個傳言,關于彧西古國的傳言。”邵洺淡淡道。
史書有雲,千年前,大漠深處陌蘭河旁有一古國,名彧西,草木茂盛,繁華強盛,彧西盛産玉石,也稱為玉之國,有前朝使臣到訪彧西,城中百姓熱情好客,信仰龍神,市井繁榮,他國商人絡繹不絕,入皇城,白玉鋪地,金繪壁,玻璃宮燈,堂中玉柱飾以金雕,美輪美奂,見彧西國王,金絲繡袍,玉帶金冠,待之有禮……就是這樣一個繁盛的古國,在滄海桑田的變遷中,因陌蘭河的改道及内亂,漸漸消亡在曆史的長河中,曾經的繁榮成了後人口中的傳說,埋在萬裡大漠中,無人再見。
傳說在彧西古國覆滅的動亂中,彧西國王将多年積累的财寶藏在了皇城下的神秘地宮中,囚黑龍鎮之。後在動亂中彧西王族幾近覆滅,幸存者不知所蹤,而上天仿佛也覺得彧西氣數已盡,巨大的風暴将那個據說堆滿财寶的神秘地宮同被遺棄的彧西古國一起埋在黃沙之下,千年不見,引得不少尋寶者埋骨沙漠,死不瞑目。
直到大約一月前,西域突發多次地動,不知從何處起了傳聞,那是彧西古國地宮中沉睡的黑龍醒了,讓本來已成缥缈的傳說再次響徹世間。
崔忌正了顔色:“所以公子此行是為了彧西古國的寶藏?”彧西古國的傳說他不陌生,在邊塞總能聽到一二,但他對地下秘寶的傳說不置可否,先撇開黑龍這麼虛無缥缈的東西不談,彧西國王耗費财力物力在王都下造那麼大一個地宮是為何?避難?藏寶?為何不選擇更隐秘的地方?傳說的由來也沒什麼根據。
邵洺點點頭。
“公子相信确有彧西古國寶藏?”崔忌斟酌了下詞句,沒直說皇帝。
邵洺噙着笑道:“我自有确确的消息來源。”
崔忌沒繼續問下去,他知道下面的不是他該問的。
“公子打算如何尋?”崔忌認真道。這大漠茫茫萬裡,隻怕将他手下的三千士兵都派出去探尋也未必夠。
邵洺神情随意:“不是說邊塞地動是彧西古國下的黑龍醒了嗎?我向司天監的宋老頭借了他的避震儀,我們順着地動的源頭去找便是了。”
崔忌欲言又止。天下姓宋的人很多,可要說司天監姓宋的,可隻有一位,司天監監正宋子棠。崔忌咽下禮節之類的話,有些好奇道:“這世間當真有龍?”
邵洺喝着酒眯眼笑道:“沒實證的東西,我可不敢枉自評說,隻是,若這世間真有龍,從古到今對龍的描述都不盡相同,想來也沒什麼人真正見過。”言下之意便是不大信了,可他此前又言要尋着地震的源頭找這彧西古國,難免自相矛盾。崔忌微微蹙起眉。
看崔忌蹙眉,邵洺便明白他在憂慮什麼,溫文道:“離京前,我去找宋老頭算了一卦,他說,‘大禍震中’我們要找的東西就在地震的中心。”
崔忌肅然,既是宋子棠親自算的卦象,那便是十有八九了,隻是這卦辭聽起來不是什麼吉兆,但邵洺看來不打算多解釋,崔忌按下心中疑惑,不再多問。
民間關于宋子棠的出身傳言甚多,沒有論證,世人隻知他,神算扭乾坤,一卦定天下,當年若沒有宋子棠的神機妙算,這大周朝便會少了幾年太平。
早年先帝當政時,官吏貪污腐化嚴重,先帝頒布政法嚴查貪腐,好幾個世家大族因此凋零敗落,逐漸退出曆史舞台,當時正值先帝徹查鄭南庭貪污一案,牽連出的幾百人皆被打入大牢,秋後問斬,其中便有鄭南庭的侄子鄭勤。
鄭家世代為将,早在開國之際,鄭家先祖便跟在太祖皇帝身邊立下汗馬功勞封官嘉爵,鄭家因此侍奉過幾朝天子,也出過幾個名将,到鄭南庭這一代,鄭家已多是酒囊飯袋的公子哥,靠祖上餘蔭過日子,真上了戰場也隻能抱頭鼠竄,但就是這些草包中出了一個鄭勤。鄭勤受家族熏陶自幼學習兵法,在行兵布陣上頗有天賦,在日漸重文輕武的朝中也是個少有能打的,但鄭勤心高氣傲,喜好享樂,掌軍期間貪了不少銀兩,也不知收斂,就連他手下的将士也比其他軍中将士裝備精良,不少人看不慣他。鄭南庭貪污受賄被查出,鄭勤自然逃不了幹系,先帝早對貪污的行為不滿,當即收了他的兵權收押下獄,擇日當斬。本來事情便這樣了,誰知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了轉折。
一日,當時的丞相李茹浦協家人至城郊踏青,路過一樹下,樹下躺着個身着灰色道服的年輕人,随身的鬥笠蓋在臉面上休憩,一旁燒着一火鐘,系着銅球,剛好在李如浦的馬車剛至之際,銅盤一聲清響,銅球滾落,年輕人悠然拿下面上的鬥笠,站起身掃落道服上的雜草高聲道:“貧道宋子棠,求見李相爺。”
李如浦的幼子本一直好奇打量着沿路的風景,自然看到了宋子棠和他的火鐘,見自家的馬車一到跟前那火鐘便燒落了銅球,頓覺有趣,回頭沖阿娘撒嬌:“阿娘你看,我們的馬車一到,那銅球便落下來了。”随即宋子棠的聲音在外響起,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馬車前傳來家仆的詢問聲,李如浦摸了摸胡子,讓他停下車。
相府的馬車緩緩停下,李如浦掀簾而出,一擡頭便對上年輕道人清亮的雙目,年輕道人垂眼斯文地行了個道禮,李如浦回禮笑道:“想來小道長找本官是有事相商,隻是這找的方式倒是有趣。”
宋子棠也笑了笑:“想要拜會相爺的人太多,貧道要是也遞拜貼,可不知道何時才能見上相爺一面。”
“也是。”李如浦似有不解:“不過小道長如何準确得知我會路過此地?”
“貧道算了一卦。”宋子棠坦然道。
李如浦看着年輕道人幹淨清秀的眉眼,心下疑惑,表面卻不動聲色:“不知小道長找老夫所謂何事?”
宋子棠毫無怯懦的直視李如浦雙目,樹蔭投下的斑駁光芒盛在眼中,眼神熱忱而真摯,聲音朗朗,一副少年意氣的模樣:“為,天下大勢。”
李如浦眉頭緊鎖,卻被這小道士的真誠打動:“小道長可細說?”
過往詳情已無法考證,隻知當晚丞相李如浦便請見皇上,當面上書,陳述利弊,請皇帝饒鄭勤一命,并向皇帝引薦了宋子棠,皇帝與宋子棠相談一夜,幾日後以軍功為由赦免了鄭勤死罪,令鎮守北疆,戴罪立功。次年,北族起兵侵犯邊疆,來勢洶洶,鄭勤多次擊退北族騎兵,逼得北族之王隻好和談,隻因一個鄭勤,換了上萬百姓的安居。
崔忌收回思緒,認真道:“公子有何吩咐?”
邵洺淺笑:“我與潇潇先行,你親自挑選二十人在十裡外隐秘行蹤跟随聽我安排,潇潇會沿路留下約定的标記傳遞信息,其餘人馬則在遠處駐紮,随時準備聽令而動,切記,莫要暴露蹤迹,以免……”邵洺放下瓷杯,杯底在桌面碰出一聲輕響,溫和的言語帶着笑意:“打草驚蛇。”
“是。”崔忌起身領命,不多言。隻是,不知這“蛇”指的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