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雁城。
再次回到這裡,恍如隔世。
邵洺走下馬車,外面,白燼在等他。契約已盡,他是來道别的,邵洺知道。
自進入邊境後,邵洺命崔忌先行将大批财物運回歸雁城,再由周信将軍派人護送回京城,而邵洺因傷勢之故不易奔波,在見荒換回馬車後,一路走走停停,悠然進入歸雁城。
白燼一人騎了馬,始終護衛在馬車後,即使他明白俞千戈的武功遠在自己之上,暗中還有不知多少數目的暗衛,但約定就是約定,他不想連這樣一個承諾都半途而廢。
城門近在眼前,白燼在馬車前勒馬,俞千戈停下馬車,淡淡掃了白燼一眼移開目光。
白燼翻身下馬,離開前,他還有一問等邵洺給他答案。
邵洺走下馬車,走到白燼面前停下,他總能将與人的距離拿捏得恰到好處。
“我答應你的已經做到了,刺殺之事你相助與我,地宮中我也舍身相救,從此,你我兩不相欠。”白燼平靜說。
邵洺微微含笑,語氣輕柔:“是。”
白燼頓了頓,接着道:“我隻有一事問你。”白燼維持着面上的平靜,藏在袖中的手卻不由自主攥緊:“顧雲間……還活着嗎?”他終是問了出來,與其自欺欺人,不如就這般直白的來得痛快。
邵洺的笑意似乎深了幾分,清清淡淡:“顧雲間,已經死了。”
白燼覺得他好像在說:“今日天氣很好。”但理智讓他毫無誤解地理解了那幾個字。
胸口像是壓了石塊,難受,可又不夠難受。白燼點點頭,牽着馬默默往歸雁城相反的方向走去,連一句道别也沒有。
“就這樣?”旁觀一切的俞千戈不鹹不淡問。
邵洺歎出一口氣,不吐不快,那絲淺笑如刻在他臉上一般,久久不散,他輕聲道:“他尚有疑慮,而我猶豫不決,如此,又能怎樣?”
潇潇因擔憂悄悄探出的腦袋又縮了回去。邵洺是個慣于遊戲紅塵的人,她見過很多次邵洺與他人的别離,嬉笑的,悲哭的,怒罵的,鄙夷的,邵洺都能一笑置之,她卻是第一次見邵洺如此平靜,平靜得悲哀。
公子這次真的動了心,卻不知是何因由。
潇潇暗歎,有的人假傷心的時候,吵着鬧着要安慰,可若是真傷心隻會默默将所有人推開。潇潇端坐車中,什麼也不打算說。
邵洺沒有回頭去看白燼消失的方向,重新回到馬車中。
“走吧。”
回頭?他早就回不了頭,又何必回頭。
走出去了很遠,遠到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身在何處,白燼停下腳步。
手心的傷口在他指尖的用力下重新裂開,鮮血順着指縫滲出。
白燼攤開掌心,手心裡是一張紙條,上面“栯桑”兩字浸了血,再也看不清。手掌刺痛,可白燼卻笑了。
白燼很少露出笑意,對于他人的情感他總是木讷的,或許正是這難得的原由,那張姣好的面容染了笑意時總讓人驚覺,似枝頭白雪,似清風明月,柔和下來的眉間眼角,隐約讓人錯覺小動物般的乖順。
白燼輕輕笑着,有些如釋重負。
若是邵洺出聲挽留,或許他又該不知所措了,這樣很好,他能走得幹脆些。
放下手,白燼回頭望去,歸雁城還在視線内,屹立不動,城門口已再沒了故人。
那裡是一個深潭,錯綜複雜,望不見底,他站在潭邊,猶豫難舍,卻始終不敢踏進水中。他終歸還是懦弱的,他做不到焚月那般的敢愛敢恨,他隻能做了結她遺願的旁觀者。
他一直都隻是一個旁觀者。
翻身上馬,白燼揚長而去,身後,黃沙漸起,掩蓋多少足迹。
在歸雁城待了幾日,了結完餘下事宜,邵洺也該啟程回京。無論他平日如何肆意妄為,他也終究是天子的下臣。
回報的文書已先一步快馬加鞭送往皇帝手中,但有些話,他還得親自向皇帝解釋才好,這樣皇帝才能相信,至于是真信也好假信也罷,讓皇帝看到他忠心無二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馬車行進在戈壁灘上,路邊有一棵光秃秃的胡楊,也不知道已經死去了多久,依然執迷不悟遲遲不願倒下。
墨煙悄無聲息摸上馬車,喊了聲:“公子。”俞千戈熟視無睹。
“進來吧。”邵洺懶懶道。他傷勢未愈,此時正舒服地趴在潇潇膝上小憩。
墨煙挑簾而入。
“公子,記載彧西古國确切位置的圖紙已交與極樂坊主,莫坊主托我轉告公子,公子要的已布置妥當,不日便會送至公子手中。”墨煙單膝跪地,低頭恭敬回報。
邵洺點頭,他與莫輕言之間的賭注從不止金錢那麼簡單,彧西古國地圖便是其中之一,也是邵洺故意留下的保險,畢竟隻有邵洺平安從大漠深處返回,才能有完整正确的地圖。
“沙鷹幫那邊,你們可探聽到什麼?”
墨煙回答:“沙鷹幫前幾日突然血洗了一座名叫烏蘭的偏僻小鎮,待屬下的人前往時,鎮上已無一個活人,屍橫遍野。這幾日屬下們多方打聽,總算收集到一些有關那邺的消息。”
前幾日,算上路途,時間正好能與沙鷹幫突然放棄彧西寶藏時對得上,看來是莫輕言從中搞的鬼。
“繼續。”邵洺示意。
墨煙道:“那邺幼時出生于一牧民家,後遇兇匪劫掠,全家男子皆被殺,女人販賣為奴,匪徒見他面目清秀,留他一命賣與了一位姑墨權貴,那邺不忍受辱,自毀容顔,後又拼死出逃,至于他如何活下來,又如何加入的沙鷹幫便無從得知了,屬下查得那烏蘭鎮上其實藏匿着一夥流匪,雖無實證,但屬下猜測那夥匪徒隻怕就是當初劫掠牧民之人,否則這樣的小鎮平日裡怎入得了沙鷹幫的眼,他們可是敢對朝廷貢品動手的主。”
邵洺想起那邺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忍不住咋舌,那可真是下的死手,偏偏天意弄人,他活下來了,不人不鬼的活到了現在。
“做得好,回去後自當有賞。”邵洺說道。
說完正事,墨煙原形畢露,谄笑着問:“公子,什麼賞賜?”
邵洺斜眼望去:“沒想好,回去再說。”
墨煙搓搓手:“那公子你可别忘了。”
邵洺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潇潇,記下。”
潇潇滿臉鄙夷:“是,公子。”
“謝公子!”墨煙毫不在意他人的看法,這世上可沒有比真金白銀更能給他安全感的東西。
接連奔波勞碌了幾日,如今事情告一段落,墨煙總算偷得浮生半日閑,賴在馬車上向潇潇讨茶喝,潇潇揚揚下巴,示意他自己倒。墨煙伸長手拿過茶壺茶杯,往後一靠,直接坐在地上自斟自飲。
“公子,你可别再在做這般危險的事了,當時若非白公子反應及時,您老要真有個好歹,誰給我發月錢啊!”墨煙将一壺好茶喝成了白水,一邊發着牢騷。
邵洺似笑非笑道:“你一個人領了兩份月錢,少了我這份還有朝廷的那份,總歸餓不死你。”
墨煙的話勾起了潇潇的好奇心,當時她并不在場,雖也聽人說過一些其中的驚險,但具體是何情況邵洺并未和她詳述過,此時聽墨煙說起,不由追問:“怎麼說?”
墨煙來了興緻,将那日發生之事同潇潇說了一遍。
當時邵洺與李岚軒帶人設計救下被沙鷹幫抓住的魏秋幾人,正待逃脫,忽然天崩地裂,邵洺失足摔下裂縫。那時衆人與沙鷹幫匪徒混戰一處,墨煙怕洩露行蹤,離得較遠暗中觀察,俞千戈與那邺纏鬥不休,根本分不開身,還好白燼趕回及時,見邵洺陷入險境後舍身相救,不然所有謀劃都将功虧一篑。
潇潇聽得心驚:“确實多虧了白公子機警……若當時白公子沒出手相救……”潇潇越想越後怕。
邵洺閉起眼睛,不自覺微笑:“他一定會救我的,他那個人,一直都很好猜。”
在途中磨蹭了半個多月,馬車終于緩緩駛進京城的城門,剛回到府中不多久,便有宮中之人傳來口谕,皇帝召見奉禮郎邵洺。
讓潇潇替自己換上官服,邵洺不急不慢前往皇宮面見皇帝。
日頭尚早,看來剛下早朝不久,行入東華門,引路的太監帶着邵洺走過深牆折廊。邵洺走的不快,太監也不催促,低着頭緩步前行,待到了禦書房前,引路的小太監自覺行禮退下,早等在門口的掌印太監夏元遠遠迎過來:“邵大人,陛下在禦書房等大人多時了。”
邵洺彬彬有禮道:“有勞夏公公了。”
夏元揣着笑擺手:“邵大人言重,這邊請。”
兩人在門前停住,夏元向裡面恭敬禀告:“皇上,邵大人到了。”
“快請進。”房内傳來青年清朗的聲音,邵洺客氣地對夏元道了謝,跨過門檻走入裡間,身後,夏元輕輕掩緊門扉。
周朝如今的君王,煦景帝易疏正從桌案後站起身。邵洺低着頭,撩起官服下擺端端正正跪下:“微臣來遲,請皇上恕罪。”
易疏大步走來,虛扶邵洺:“愛卿為大周社稷身入虎穴,取回寶藏充盈國庫,為國為民不顧生死,何罪有之?”
邵洺不肯起,拜得更低:“臣有負陛下所托,請皇上責罰。”
易疏負手,無奈感歎:“摩圪反賊狂妄瘋癫,求寶不得竟欲同歸于盡,好在愛卿上天庇佑,得以險象環生。先前司天監上報,西北地震并非吉兆,是朕一意孤行,執意尋寶,害卿險些喪命大漠,朕怎會怪你,愛卿有傷在身,先起來吧。”
這次邵洺沒有拒絕,拜謝隆恩站起身。
動作大了些,起身時邵洺一頓,皺着眉忍住後背的疼痛。易疏自然是看到了,想伸手又忍住,關切問:“愛卿如何?朕命人傳太醫來。”
邵洺制止:“微臣無礙,皇上不必費心。”
易疏略沉默,轉身走回案牍前,指了指下首的椅子:“坐下吧。”
易疏背對邵洺,負手而立,面沉如水:“盧陽軍情危急,北越虎視眈眈,是朕心急了。”
北越攻陷渌州後,便是在盧陽的天險前勉強停住了腳步,如今盧陽無疑是抵禦北越騎兵的第一關卡。
邵洺在椅子上坐下道:“陛下憂心戰事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