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進來。”樊麟沉聲道。
侍衛推門而入,将食盒裡的飯菜一一拿出,又退了出去。
“方才在酒樓,你也不曾吃什麼東西吧?一起。吃完再議。”樊麟拿起筷子,招呼許儀。
許儀謝過:“那許儀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王宮深殿,北越王樊臻坐在寬大的椅子上,靜靜凝視身前桌上的社稷圖。
太小了,與中原廣袤豐饒的土地比起來,北越所占之地不過彈丸!後方的群山草原是難以開墾的土地,地雖廣卻難以久居,樊臻擡手指向盧陽城後的大片平原之地,那裡良田千畝,廣廈萬間,百年之前,太祖便是在此一敗,随後便再不曾踏足中原,百年之後,有多少人還記得北越也曾是關内之人,而不是什麼狼子野心的“外族”!
更深露重,燭花猛然一搖曳,樊臻忽看到自己的手。那是一雙老人的手,皮膚松弛褶皺橫生,許久不曾拿起随自己征戰沙場的利器了,此時看來盡顯得有些無力。
一股不争地怒火突然湧上心頭,樊臻握拳狠狠砸在桌上,巨大的動靜吓了旁邊侍奉的小太監一條,雖不明所以,還是誠惶誠恐跪下,低着頭不敢發出一絲聲響,害怕天子遷怒。
樊臻胸口起伏,大口喘息着,忍不住一陣咳嗽,小太監急忙起身,想遞上茶水,卻被樊臻一把掀翻。
“滾出去!”樊臻低吼,擡眼看到一旁的燭台,燭光顫抖着,樊臻心下愈加煩躁,一把抓起扔在小太監身上,好在燭火立馬熄滅,小太監被燭油燙到,卻不敢出聲,哆嗦着退了出去。
近幾年,陛下的脾氣越發暴躁古怪了,每個人都心驚膽戰,生怕一個不小心便丢了性命。
殿内隻剩下樊臻一人,昔日鐵馬金戈豪氣吞山河的君王,如今不過是個遲暮的老人,隻能沉默地望着自己顫抖的手,心中滿是憤怒憎恨。
便是這雙手,弑兄殺弟,為自己争來君臨北越,也是這雙手,萬夫不當,在穩定自己的統治後,一舉攻下渌州。
他本可以立下震古爍今的功績,可如今呢?他不過龜縮在王宮深處,做一個人人都期盼着死去的絆腳石!
後妃說,他是否該立下太子了?朝臣說,長子肅王樊炤骁勇善戰,剛正不阿。又說二子瑞王樊琛智勇雙全,謙和仁義。還說五子襄王樊麟英勇無畏,不可估量。
這些他費力争取,苦心經營的一切,最後都要交予他人之手嗎?
上天不公呀,總讓有志之人抱憾而逝,要他樊臻如何安息九泉?他不甘心!
樊臻再次握拳,用盡全力,直至青筋暴起,許久,樊臻閉眼,緩緩松開手。
“來人!”
天子威嚴,何人敢逆。守在門外的小太監連忙推門進來,慌忙跪下:“陛下有何吩咐?”
樊臻俯視地上的奴才,嚴聲道:“讓孟青魚來見朕。”
小太監下意識一頓,現在可是五更天!又立馬反應過來,恭順小心地領谕退了出去。
天色朦胧,一大早便開始下雪,許儀倚在窗旁,攏了攏衣服,伸手接住飄落的雪花,頃刻間便開始融化。
遙見揚花挂枝頭,近觀唯有雪色白。
許儀收回手,擦去掌心水迹。窗下是一片池塘,冰凍雪蓋,隻有幾棵幹枯葦草歪斜池邊。
許莜已經醒了,蹦蹦跳跳從隔壁跑來找哥哥,許儀溫和笑着,将桌上面點遞給她,許莜乖乖在桌邊坐下,捧着面點咬下一大口,好奇地打量桌上的匣子。
匣子裝飾精美,隻是對于一塊玉壁來說,似乎有些大了。
看時辰差不多,許儀對許莜叮囑幾句,起身端起匣子。
“哥哥有事要辦,一會兒玩夠了,莜兒記得練字溫書,晚上回來我可是要考的。”
許莜當即垮起小臉,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
許儀暗自好笑,倒和自己年幼時一般,一聽到要考書便不樂意。
出了府門,門口已有馬車在候,天氣寒冷,許儀忍不住咳嗽幾聲,鑽入車内。
“去孟府。”
一夜未眠,孟青魚坐在丹房閉目沉思,面前是黑色藥丸,晚時他要将這些藥丸送入宮中。
越是急于求生的人,越是病急亂投醫,饒是樊臻這樣剛毅果斷的帝王也不例外。又或者,正是因為他是一位心懷壯志的君王,才更難接受壯志未酬身先死。
摩圪教所傳的秘法中并無有關丹方的記載,但這些東西在曆代奇書中不乏記述,求仙問道,當人力所不能及,總有人将希望寄托于缥缈的鬼神。
真是絕望。
卻又,正中他的下懷!
這一步,比預想中還要順利,這半年來,樊臻陸續服用了不少丹藥,表面上有所好轉,實際上不過是藥理配合所造成的假象,鉛汞之毒的積累遲早會徹底毀壞樊臻的身體,此次突然惡化确實有些出乎意料,還不到時間。
孟青魚調整了丹藥成份,得讓樊臻活得再久一點,此時朝中黨派正鬥得不可開交,還不夠,得再亂一些,才好渾水摸魚!
孟青魚忍不住勾起唇角,他喜歡混亂!
“大人,襄王府有人拜訪,小人已請至大堂。”屋外,下人隔着門禀告。
孟青魚睜開眼,懶懶應了聲:“知道了,切莫怠慢了客人,我稍後便來。”
“是,大人。”下人離去,孟青魚整理衣襟,推開門往大堂而去。
大堂内,許儀正在品茶,身邊沒帶任何人,裝玉璧的匣子放在他手旁。見一青年由後堂前來,衣着華貴,眉眼秀氣斯文,許儀猜測應當便是孟府主人,起身一拜:“小人許儀,奉襄王爺之命,特将約定之物送來,請大人親啟。”
說着,許儀将匣子遞與旁邊的孟府下人,轉交孟青魚。
“這位公子客氣。”孟青魚看了一眼許儀接過匣子,入手一沉,孟青魚神色微怔,捧着匣子在椅子上坐下,擡手揮退下人。
見大堂中隻剩自己與許儀兩人,孟青魚緩緩打開匣子,映入眼簾的不是他與樊麟打賭得來的玉璧,而是一顆死不瞑目的人頭!血液早已幹涸,多虧如今天氣寒冷才不至于腐爛,頗有特點的五官讓孟青魚能從人頭扭曲的表情中認出她究竟是誰。
摩圪教祭司帕賽斯!
孟青魚一笑,合上匣子,來人的身份他已知曉。孟青魚擡眼細細打量眼前不顯山不露水的書生,難掩心中興奮。
“邵公子好膽量,孤身犯險,孟某人佩服!”
“許儀”悠然坐下,閑閑道:“既然與孟祭司有約,自然要來,何況你怎知我是孤身犯險?”
孟青魚回想起先前得到的消息,不再多說,将匣子放在一旁,目光緊盯眼前的書生:“公子現在來此,看來大局已定?”
“許儀”輕笑,令人捉摸不透:“還差孟祭司在這戲簿上再添一筆。”
“公子且說。”
“許儀”卻沒開口,從袖中摸出寫好的密信交與孟青魚。
孟青魚接過,抽出信紙一一細看。
“許儀”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才緩緩道:“隻要樊臻步步緊逼,瑞王必反,楊氏一族必然不遺餘力落井下石,隻等瑞王失勢,便可扶襄王樊麟上位。”
孟青魚收好信紙,尚有疑慮道:“聽聞肅王樊炤已啟程回都,隻怕不等瑞王失勢便要生變。”
“許儀”搖頭淺笑:“落鳳嶺大雪後雪崩封山,他回不了那麼快,兩個月,足夠天翻地覆了。”
孟青魚聽完,不由一笑:“看來邵公子早有預料。”一擡眼,孟青魚眼中閃過陰冷,連未收起的笑容也冷了幾分:“按照交易,邵公子要孟某做的,我定會實現,還請邵公子不要忘了,你還欠我一個人頭。”
“許儀”看着孟青魚的眼睛,似乎想從中品出些什麼,淡淡道:“我不打算放過他,隻要他露面,否則你當初也不會找上我,不是嗎?我隻是不知,身為摩圪教的教徒,你為何如此憎恨摩圪教,憎恨那位教主大人?”
孟青魚突然不笑了,冰霜覆上面容,冷得刺骨,可突然他又笑了,滿是譏諷:“事到如今,也該和邵公子交交心不是?你們這些大人物,總是将毀了他人一生的事做得輕描淡寫,說得輕描淡寫,真令人作嘔。如此,邵公子可滿意?”
“許儀”不為所動,隻是将目光輕輕投在孟青魚臉上,似笑非笑:“孟祭司如今也算得上是大人物了,感覺如何?”
孟青魚不答,目沉如冰。
“許儀”低笑:“玩笑幾句,孟大人莫怪。”卻沒什麼悔改之意。
孟青魚冷笑一聲,移開目光牽回正題:“我會設法讓北越王相信瑞王會逆反。此前你命人傳來口信,讓我留意樊臻是否寫下遺诏,樊臻身邊的小太監透露,遺诏藏在奉先殿的匾額後。”
“多謝,答應過孟大人的,我也會如實奉上。”論及要緊事,“許儀”正色回道。
商議完畢,“許儀”起身告辭,逗留太久會讓人生疑。
走出孟府,許儀端坐在馬車内閉目養神,安靜得仿佛剛才不過寥寥幾句便将無數人的生命放在鍘刀下的人不是他自己。
雪停了,天地白花花一片,觸目生寒。
許儀捂住口低聲咳嗽,沒有睜開眼。